侯老太爺就在烏衣巷賴着住下了,每日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沈家人不好把這個血緣上的舅舅當衆趕走,侯老太爺就裝病死撐在沈家,希望能熬到第四日出殯時去靈前哭號給妹子燒些紙錢,以挽回擱淺了幾十年的親情。
但是侯老太爺千算萬算,他算漏了一個人——沈今竹。沈今竹聽說了此事,頓時火冒三丈,她和祖母感情最好,祖母曾經發毒誓說生不想見、死也不相認,侯老太爺現在在烏衣巷裡白吃白喝白住的當起了座上賓是怎麼回事?祖母生前說的話難道就不算數了嗎。
在出殯的前夜,沈今竹提着食盒去了侯老太爺的客房,侯老太爺的孫子侯宗保開了門,看見門口站的不是丫鬟,而是一個穿着重孝嬌滴滴的漂亮小姐,頓時愣在當場。
侯老太爺本來是躺在牀上裝死,偷窺門口站的是沈家小姐模樣的姑娘,而自己孫子傻愣愣的呆在原地,太失禮了,忙爬起來親自請了沈今竹進來,有些侷促的搓着手說道:“勞煩小姐親自過來送夜宵,真是不好意思。”心中卻道,這丫頭該叫我一聲舅爺爺。
沈今竹輕飄飄說了聲,“應該的。”然後打開食盒,取出了兩碟包子擺在案几上,薑絲醋碟小鹹菜,
還有消食的小米粥一應俱全,侯老太爺心想還是女人比較心軟善良,曉得忠孝節義,肯定是可憐我這個舅爺爺一片誠心來祭拜她的祖母,所以晚上親自來送夜宵盡孝道吧。這個善良單純的女孩可以做一把鑰匙,打開沈家的大門,從此侯沈兩家血親正常走動,生母泉下有知,定會很高興的。
侯老太爺忙叫還在發愣的孫子坐下一起吃,也不顧什麼禮儀了,一邊吃,一邊誇讚沈家的包子做的精緻好吃,沈今竹默然不說話,等祖孫兩個吃飽了放下筷子,沈今竹將殘羹剩飯收拾進了食盒,說道:“我們沈家的包子是有名有姓的,此包名叫滾蛋包,吃完了夜宵就趕緊走吧,沈家不留客。”
侯老太爺一噎,肚子裡的食物反涌上來,嗆進了嗓子眼,拼命咳嗽着,差點將今晚的夜宵吐出來了,侯宗保一邊給祖父拍背順氣,一邊指責沈今竹,“你——你也是個書香門第的千金小姐,如何對長輩說出滾蛋這種粗鄙的話來!我們侯家是松江上海縣的書香門第,名聲是響噹噹的,你怎麼如此侮辱我們祖孫?你們沈家欺人太甚!”
沈今竹說道:“這包子就叫做滾蛋包,你們祖父剛纔吃的挺開心,一個勁的誇讚包子好吃,怎麼了?現在嫌棄包子的名字不好聽是吧,在人家家裡做客還挑三揀四的,聽不慣就走啊,我們沈家沒有誰會留你們。”
侯宗保氣得渾身直抖,“我們祖孫在沈家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戰戰兢兢,如何成了刁客?是你顛倒黑白,存心趕我們祖孫出家門!”
沈今竹冷笑道:“都說客隨主便,既然曉得我們不歡迎你們在家住着,怎麼還死皮賴臉的住在這裡?”
侯宗保扶着侯老太爺就往外走,忿忿道:“祖父,您一把年紀了,還要被這個悍女指着鼻子罵,咱們不受這窩囊氣,快回家吧。”
侯老太爺順平了氣,暗道明日就要出殯了,別在這個節骨眼上功虧一簣,被一個小姑娘趕出門,於是眼一翻,腿一蹬,再次暈死過去。
侯宗保抱着老太爺大聲叫道:“祖父您快醒醒!快來人啊!請大夫來,我祖父暈過去了!”
對於這種無賴,沈今竹有的是辦法,她從腰間取下銀七事,用其中的銀牙籤扎進了老太爺的指甲縫——九年前,沈今竹就用這個辦法對付過前任姐夫白灝。
果然立竿見影,昏迷中的侯老太爺一個鯉魚打挺的站起來,大聲叫痛!沈今竹冷笑道:“一把年紀了還裝死訛人!我家的喪事可不是爲了你辦的。你們侯家孝子賢孫成堆,何必來我們沈家湊喪禮。”
這話說的很是刻薄,就是罵侯老太爺該死了,爺能忍孫不能忍,侯宗保氣憤的拖着祖父就往外走,侯老太爺不能再裝死了,力氣又抗不過年輕力壯的孫子,只得拖着步子往外挪,嘴裡還叫道:“妹子啊,哥哥不能再陪你了,明日哥哥在路上送你一程吧。”
侯家祖孫就這樣灰溜溜的被沈今竹趕走了,此時已經是夜間,即將宵禁,弔唁的客人都走了,無人圍觀,侯老太爺撕死裂肺一陣唱練做打無人捧場,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侯宗保覺得太丟人了,連哄帶拖將祖父勸走了,當晚就住在善和坊的一間客棧裡。
侯宗保勸道:“祖父,明日出殯,您真要在路上攔棺哭泣啊?”
侯老太爺說道:“都做了八十步了,就不差這一百步,我是誠心誠意來祭拜妹妹的,他們沈家實在不領情,我也沒法子。宗保啊,我們上海縣侯家這些年家道中落,只出過兩個舉人,父母叔伯,族中的長輩都指望不上,族中也沒有什麼顯赫的姻親。侯家五十年考中進士的只有你一個,可是現在你被分到了南京禮部做觀政,本來金陵六部就是冷衙門,你還在冷衙門做觀政,何時才能混出頭來?沈家不比以前是個商戶人家了,兒孫讀書爭氣,女兒都是誥命夫人,在金陵城有徐家做靠山,宮裡頭淑妃娘娘還是沈家的外孫女呢,沈家富貴榮華,咱們侯家說到底是沈家的血親舅家呢,這親戚關係若是走動起來,對你的前途有大幫助啊!”
所謂觀政只是虛銜,從九品,都不能叫做官,類似現代的實習生。一個蘿蔔一個坑,新科進士們每三年一茬豐收收割,但是根本沒有那麼多空餘的坑容下一茬茬的新蘿蔔,又不能讓進士們無處可去,所以就誕生了“觀政”這個頭銜來,將新科進士們分到各個衙門學習政務,其實就是去打雜,沒有什麼固定的活計,等何處有官職空下來就填上去。但是各大衙門的觀政何其多?一旦有空閒的官職,一堆進士搶着填進去,這就要看進士們的後臺和門路了,有些沒有門路的,可能一輩子都是從九品的觀政,永遠出不了頭。
侯宗保是今年春闈中的同進士,被分到了極品冷衙門做觀政,這可真是笑話了,因爲金陵六部大部分都是擺設,禮部尤甚,連尚書和侍郎大人都沒啥事情做,他這個觀政就更閒的發慌了。侯老太爺很爲孫子的前途的着急,所以腆着臉來沈家,藉着弔唁的名義把親戚關係重新走動起來,給侯宗保鋪路。
侯宗保年少氣盛,二十出頭中了進士,是家族乃至整個上海縣的驕傲,自覺得了不起,心高氣傲,分到禮部做觀政之後,幾乎天天都有宴請,備受推崇,並沒有感受到前途危機,覺得祖父這樣做太丟人了,說道:“沈家雖榮華富貴樣樣不缺,可是家學淵源太差了,粗鄙無禮,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大小姐,看起來也知書達理的,可是卻潑辣彪悍的趕我們祖孫出門,還敢拿牙籤扎您,真是欺人太甚!這事傳揚出去,金陵城的悍女都要向她俯首稱臣了。”
侯老太爺板着臉說道:“不準胡說八道,那是你的親表妹,再彪悍你也得忍着讓着替她遮掩着,男子漢大丈夫,要寬宏大量,受點委屈皮肉之苦算得了什麼?你損了她的名聲,對你有何好處?”
老太爺又是一嘆,落下來淚來,“我瞧着沈家的這些千金們,也只有她性子最像妹妹了,拿包子趕我們走,還拿牙籤扎我的那個兇巴巴的小模樣,活脫脫就是你姑姑年輕的時候。”
次日沈家出殯,白幡蔽天,紙錢飛舞,靈牌上寫着“天【朝敕封沈門沈氏夫人之靈位”,沈家人自是舉家去送殯,官員世家們也有不少來送沈老太太最後一程的,比如親家魏國公府,除了徐四爺披麻戴孝以女婿的身份送殯以外,魏國公世子和世子夫人,以及“擲果盈車徐八郎”徐楓都穿着素服來送殯了;汪福海夫婦和麒麟兄弟;錦衣衛指揮使曹大人的嫡長孫曹核;金陵北城兵馬司指揮使朱希林夫婦;甚至連黃金單身漢錦衣衛指揮同知錢坤錢大人都來了,而且還是以晚輩禮爲沈老太太披麻戴孝舉哀,許多圍觀的路人都不解,連在場好多官員家眷都覺得奇怪,後來才知道錢坤和沈三離居然在離開金陵前一天就定了親事!
知道真相後,好多人驚訝的嘴巴都合不攏,紛紛爲錢大人惋惜——好端端一個金龜婿,居然被沈三離收進囊中。這世界太沒有天理,一堆黃花大閨女不要,怎麼偏偏看上沈三離呢?消息傳開,這轟轟烈烈、哭聲震天的喪事開始變了味,帶着莫名的酸味。
送殯的車馬浩浩蕩蕩出發,綿延兩里路,一路上還有交好的家族設了祭棚,沈二爺帶着兄弟子侄們一路在祭棚下接祭,感謝親友。走走停停的,到了中午時纔出了聚寶門,沈家的祖墳就在聚寶山上,沈老太爺的墳墓已經打開了,沈二爺和兄弟子侄們親自將沈老太太的棺木擡進了墓道,和父親的棺槨並排停放在一起,夫妻合葬,身同牀、死同穴。
衆人皆在墳前哭泣,這時侯老太爺和孫子侯宗保穿着素服突然出現在墳地裡,侯老太爺顫顫巍巍的杵着拐邊走邊哭道:“我的妹子喲!哥哥來看你了!哥哥得知噩耗,悲痛欲絕,恨不得和你一去了啊!”
沈侯兩家的恩怨,在場送殯的親朋好友心裡都門兒清,當年沈老太太大發雌威將侯老太爺打的滿頭包趕出墳場的事也曾經轟動金陵,這是人家的家事,外人不好管,虛歲八十的侯老太爺鬚髮皆白,又穿着一身白麻素服,頗有些仙風道骨,即將“乘風歸去”的意思,所以他一路上長驅直入,無人阻攔,直接往墓碑處而來了,侯老太爺正欲撲通跪下,給妹子燒紙錢時,身後猛地閃出一個人,架着他的胳膊不讓跪。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侯老太爺,你我非親非故,我們沈家不敢接受您的拜祭。當年我祖母就在沈家的祖墳前發毒誓,和您生不相見,死不相認,所以今日請您離開吧,莫要讓我祖母在九泉之下都不安寧。”
侯老太爺後頭一瞧,正是昨晚送滾蛋包的沈今竹,他以爲當衆在墳前磕頭燒紙錢,以表誠意,沈家人就默認了,可是真沒想到沈今竹居然當衆撕破臉,還是拒絕他的祭拜。老太爺看着今竹堅毅冰冷的眼神,恍惚中又回到五十年前生母去世的時候,妹妹也是如此看着自己,那裡還有半點親情在?
就在這時,孫子侯宗保也跑過來了,侯老太爺指着孫子說道:“當年都是祖輩的恩怨,妹妹發誓和我生不想見,死不相認,但並沒有說不準下一輩認親。宗保,還不快給你姑祖母和姑祖父墳頭磕頭行禮。”
宗保聽命,正欲跪下去,沈今竹攙着侯老太爺不准他下跪,見老太爺狡辯着要宗保行禮,她空不出手來,乾脆一腳將宗保踹翻在地!沈今竹是練過的,此時又在氣頭上,這一腳來勢兇猛,將宗保直接踹飛了,在空中飛行了幾丈遠才落地。
這一踹不僅僅是沈家人,連觀禮入葬的親友都驚呆了,這女子怎地如此彪悍?!侯老太爺見最成器的孫子被踹翻在地,掙扎着都起不來了,棄了柺杖就跑過宗保身邊詢問傷情,宗保並不覺得有多麼疼,他此時面紅耳赤,只覺得大庭廣衆之下被一個弱質女流踢飛了,好丟人啊!
沈三叔反應最快,他攔在沈今竹前頭說道:“亡母之名,莫不敢違,我們沈家不接受侯家人的祭拜,兩位請回吧。”徐楓曹核麒麟兄弟趕緊將侯家祖孫半擡半拉的塞進馬車送下山去,結束了這一場鬧劇。
送葬之後,沈家人就住在家族墓地附近的大報恩寺裡,大報恩寺也是皇家寺廟,巍峨莊嚴,這裡最著名是九層的琉璃寶塔,寶塔的頂珠是黃金製成,重達兩千多兩,每一層的屋檐下都懸着銅鈴,一共一百五十二隻,即使在無風的天氣,銅鈴也會隨着氣流晃動,聲音清脆而悠遠,好像佛鳴般能夠安撫人心。
整個塔體都由琉璃燒製而成,據說單是建塔就花了二萬四百多兩的銀子,一到夜間,九層琉璃塔的一百四十四盞油燈全部點亮,如一根燈柱一樣屹立在聚寶山腳下,每月琉璃塔燃燒一千五百三十斤的油,塔下不遠處的秦淮河靜靜的流淌着,九層琉璃塔如一根定海神針般鎮守在金陵城的南大門,象徵着南都金陵的尊貴和繁華。
沈家財大氣粗,給琉璃塔捐了一個月的香油錢,自然就成了大報恩寺的上賓,沈家送葬完畢,要在大報恩寺守靈三日,爲老太太祈福唸經。晚上用罷齋飯,做了晚課,衆人回淨室歇息,朱氏又叫住了沈今竹回去說話,兩人二言不合,又吵起來了,朱氏斥責沈今竹不應該如此衝動,當衆把侯家祖孫趕走,尤其是不該一腳踢飛了侯宗保,這種行爲不是淑女所爲,和與市斤悍女無異。
沈今竹冷笑道:“我不動手,難道就眼睜睜看着他們祖孫在墳前認親戚嗎?祖母屍骨未寒呢,就把她生前的話都做耳旁風不成?侯家說的好聽,什麼懺悔,贖罪,都過去五十年了吧,侯家早不來晚不來,非要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涎皮賴臉的,昨晚就趕他們祖孫走了,今天在入葬時陰魂不散的跟過來磕頭。若真是誠心實意的來懺悔賠罪,我不會阻擾,但是那個老太爺連裝死裝暈都做得出來,焉知他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不攆走他們,祖母九泉之下都不會安息。”
朱氏說道:“不管侯家是如何居心,你一個女孩子家的,又是在喪期,舉止應當貞靜哀慼。侯家祖孫無禮,家中自有父兄出面料理,你——”
沈今竹打斷說道:“祖母最疼我,我不會容許有人在她墳前鬧事。誰敢來鬧,我見一個打一個,見兩個打一雙。必然要他們曉得厲害,不敢再來鬧。祖母已經故去了,讓她老人家在陰間清淨些吧。”言罷,沈今竹拂袖而去,朱氏已經習以爲常了,她知道今日肯定會不歡而散,可是女不教母之過,作爲今竹的母親,她明知會被噴的灰頭土臉,也要把道理講給她聽,以免誤入歧途,殊不知沈今竹早就踏上了“歧途”,而且越行越遠,不能回頭了。
沈今竹回到了淨室,心腹丫鬟纓絡伺候她沐浴更衣,瞧着浴房只有她們主僕二人,纓絡說道:“小姐,奴婢已經在三山門外榻房邊上租了一座兩進的院落,收拾妥當,守門的婆子、伺候的丫鬟已經採買送過去了,就是還欠調【教,粗笨一些。奴婢還託付冰糖在外頭鏢局僱了四個女鏢師看門護院,得空您瞧瞧是否合意。”
沈今竹微闔着眼,全身都泡在熱水裡面,連日來的疲倦隨着水蒸汽慢慢消散,她靠在浴桶邊上,說道:“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冰糖一大家子都脫了奴籍,成了自由身,你呢,有何打算?”
纓絡忙說道:“若小姐不嫌棄奴婢粗笨,奴婢願意一輩子都服侍小姐。”這三年沈今竹一直在“京城”,似乎沒有回來的意思,但是魏國公夫人也沒有宣佈關閉鳳鳴院,或者讓其他小姐們住進去,院裡伺候的人走的走,嫁的嫁,只有纓絡、菜籽兒等幾個人一直守着院子,不至於淒涼荒廢了。
這三年連小不點菜籽兒都定了親事,唯有已經二十四歲的老姑娘纓絡一直不肯點頭嫁人,說要等沈
今竹回來,沈佩蘭很佩服纓絡忠心,就一直在園子裡護着她,由得她守着鳳鳴院。
三年後,千金歸來,帶着一身重孝肯定無法回到瞻園鳳鳴院住着,纓絡向沈佩蘭請求出了園子,去沈家伺候沈今竹,主僕重逢,沈今竹就交給她一個任務——去慶豐帝送給她的三山門外的榻房附近租一個院子來,先草草佈置好,等她送殯完畢就要搬出去單住了。
若是其他的丫鬟,早就嚇得手軟腳麻不知所措,覺得小姐失心瘋了,那裡會照辦呢,早就偷偷稟告家中長輩勸小姐回心轉意了。但是纓絡不同,從她九年前伺候沈今竹開始,無論小主人吩咐何事,看起來有多麼荒唐,她都會照辦,漂漂亮亮的把事情完成了。沈今竹說要爲搬出去做準備,她根本不問爲什麼,拿着沈今竹給的銀子就去辦事,三天內就處理妥當,來大報恩寺覆命。
沈今竹以前最器重兩個丫鬟,一個是冰糖,一個就是纓絡,冰糖三年前已經嫁出去了,夫婿木勤是魏國公世子的親兵,很得世子信任,木勤這三年累計了軍功,升了百戶,世子想辦法藉着去年太后七十大壽大赦天下的機會,幫忙給他們兄妹脫了官奴的身份,成了平民,良民和奴婢不得通婚,所以冰糖自贖脫了家奴的身份,一大家子人都成了良民。
沈今竹聽纓絡說要一輩子伺候自己,心下有些感動,說道:“我要二姑姑把你的身契從徐家轉過來,你若想要脫籍爲民,我會寫放奴文書,去應天府衙門消了奴籍,還你自由,你再要伺候我,可以籤活契的。實不相瞞,這次我從家裡搬出去單住,是破釜沉舟之舉,以後很難再回去當千金大小姐了。我一個閨閣女子,將來命運叵測,你與其跟着我顛沛流離,不如放你自由,將來我若撐不下去了,你可以自行跳出去走自己的路,不用一起翻船沉沒。”
纓絡也沒有想到小姐居然會爲自己考慮的如此周到,其實她一直堅守在鳳鳴院不肯出嫁配人、也不肯去伺候其他主子,一半是忠心,一半也有她的私心:纓絡世代都是徐家的家奴,父母重男輕女,家中的女兒沒出嫁前是免費的傭人、成年後是可以換一份豐厚彩禮的貨物、出嫁後女兒是潑出去的水生死不論,被丈夫毆打家暴而亡也只是上門要賠錢。看透了父母的本質,纓絡拼命擠進瞻園當差,努力向上爬,終於升做了一等大丫鬟,偶爾回家探親,家中父母兄弟都要看她的臉色行事,不敢給她氣受。許多家奴看中了她一等大丫鬟的身份,想要求娶,不過按照瞻園規矩,在園子裡當差的丫鬟嫁人需要主子點頭,父母是不能做主的。比如後來冰糖出嫁,是沈佩蘭代替今竹做的主。
纓絡在鳳鳴院空守了三年,熬成了二十四歲的老姑娘,家中父母見她失勢,伺候的主子似乎不會回來了,遲早都要被送出園子回家,就動了貪念,想着纓絡回家後,嫁給年紀大的管事或者軍官做填房,賣個好價錢。纓絡看穿了父母的心思,暗自爲自己謀劃,恰好沈今竹歸來的消息傳開了,纓絡暗想,不如我就跟着表小姐去沈家吧,把身契轉給了小姐,貪心的父母就找不到自己頭上了——用腳趾頭想想,都會預料到父母會把自己嫁給什麼噁心的人家,一旦嫁人,夫家就是天,她就更由不得自己了。
因家庭的緣故,纓絡對婚姻本能的有種恐懼感,她不想嫁人,覺得一輩子清清白白的一個人過,擔當一份差事養活自己就很好了。嫁了人,生了子,尤其是生了女兒,就要眼睜睜看着女兒們重複底層奴婢們悲劇的命運,這是何必呢?不若小姑獨處一輩子,落得乾淨!
纓絡沒有想到,沈今竹會替她想的更長遠,居然要幫自己脫了奴籍,成爲自由民,如此一來,父母的手就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了,纓絡百感交集,她覺得表小姐和以前不一樣了,正思忖着,沈今竹說道:“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明日我就去找二姑姑要你的身契,脫了你的奴籍。”
纓絡還沒從狂喜中回過神來,隨口說道:“小姐,您不怕我成爲良民之後跑了,再也不回來伺候你了。”
沈今竹一笑,說道:“良禽擇木而棲,只要我自己成了參天大樹,何愁沒有鳳凰來棲?若強行留人,留的住身,留不住心啊。”
沐浴更衣完畢,沈今竹穿着寬大的緇麻孝衣,披散着頭髮,頭上罩着白麻布,信步走到了九層琉璃塔下,沈家捐了一個月的香油錢,約兩千兩銀子,這火柱般的琉璃塔彷彿是爲了祖母點燃的一般,自從祖母走後,沈今竹的心像是被挖去了大半,沈老太太對於她而言,是祖母、是父母、是兄長、是姐妹、是朋友、是老師,是無論她做了錯了什麼、說錯了什麼,都會無條件原諒自己的人;無論何時回去,都會張開懷抱抱住她的人;無論在外面經歷了多少坎坷和折磨,只要想一想她,就能渾身充滿了力量。
誰都無法取代祖母在她心中的位置,雖說父母兄弟皆在,烏衣巷卻不再是她的家了,那個地方不再有歸屬感。
於心安處便是吾家,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地方能讓我心安了,所以我現在無家可歸啊。沈今竹看着
眼前直聳入雲的九層琉璃塔,塔身被一百四十四盞琉璃燈點亮,在黑夜中撕扯出一片光亮來,祖母以前就是她心中的琉璃塔,可惜現在琉璃塔已經崩潰,她心中一片黑暗。
正思忖着,一隻溫暖的大手按在她的肩膀上,“今竹。”
大手的溫度還有說話的聲音都無比的熟悉,沈今竹不用回頭就知道對方是誰,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重孝期間,沈今竹沒有心思和小情人相會,誰知他居然找過來了。徐楓說道:“我翻了院牆,偷偷去你的臥房看了,你不在,想着應該是睡不着,出來走走,你怕黑的,這大報恩寺最亮的地方就是九層琉璃塔,想着你會不會在這裡呢,遠遠就聽到你的哭聲,果然在這裡。”
“我哭了?”沈今竹一怔,抹了抹自己的臉,溼漉漉的,帶着微鹹,她順手用寬大的白麻大袖擦了擦淚,自嘲說道:“我沒有自己想象中堅強。”
九層琉璃塔照着四周如同白晝一般,徐楓看見她的眼淚將纖長捲曲的睫毛黏在一起,就像是一抹烏雲籠罩的愁雲,他很想化作清風、吹乾她睫毛的淚水,將濃密的睫毛一根根的散開,隨着眼眸的開合,眼睫就將以前那樣如花蝴蝶一般呼扇着,一雙如黑曜石般的雙眸散發出明快歡悅的光彩,他就是這樣慢慢迷失在這眼眸的光彩裡面,一顆心被情網羅織囚禁,再也走不出去了。
可是如今,她眼眸的光彩消失了,遮天蔽日的都是憂傷,這憂傷如同利刃似的,將他的心捅的千瘡百孔,他懂得她的悲傷,卻無計可施,所以他的心更痛了,千言萬語化作一句看似平常的話:“你清減了。”
徐楓慢慢的靠近,將沈今竹輕輕摟在懷裡,今竹的臉靠在他的胸膛上,聽着他的心跳,撲通,撲通,慢慢的,今竹的心跳和他同步了似的,按照同一個節奏跳動着。
晚風襲來,初夏的夜風帶着微涼,帶着秦淮河的溼氣撲來,徐楓問道:“想不想去塔裡看看?”
沈今竹看着火柱子般的九層琉璃塔,“聽小沙彌說不準香客進去的。”
徐楓晃盪了一下手裡仿製的鑰匙,“難不倒我的。”
徐楓打開了琉璃塔的側門,兩人攜手進去,沿着塔樓一層層的往上攀爬,進了塔內,纔看清了這個神秘巨塔的構造,每一層都有九面,每一面都有兩扇窗戶,窗戶都是磨得極細極薄的蚌殼做的窗罩,像水晶般的透明,又帶着蚌殼特有的朦朧花紋,一百四十四盞油燈就擱置在窗戶內,沈今竹走過了每一扇窗戶,看到熄滅的燈火,就順手點燃了,看到即將乾枯的燈油,就注入一些燈油進去。
站在塔上看着窗外,似乎可以衝過重重黑暗看見祖母祖父剛剛合葬的墳墓似的。一層層的慢慢轉着圈爬上去,又是點燈又是注油的,竟也十分累人,到了據說耗費了兩千兩黃金鑄就的純金寶珠塔頂時,沈今竹已經累的雙腿都麻木了,她第一次登上這麼高的塔頂,手可摘星辰,腳下是巨大的燈柱,視野開闊,將夜間的金陵城一覽無餘,這個沉睡的城市俯臥在九層琉璃塔腳下,就像寒冬臘月,一隻溫順的小貓擁着暖籠睡覺似的,她生於斯、長於斯,從來沒見過這個六朝金粉的城市有這麼靜謐溫柔的一面。
她指着遠處黑乎乎的四周,對徐楓說道:“那裡屋舍整齊,應該是你們的瞻園,那的牌坊好像是朱雀橋、那邊是一片片白色,可能是八府塘的水吧。”
又指着南邊三山門,“我已經在那裡租居了一座宅院,很快就要搬過去了,那裡就是我的新家,祖母走了,烏衣巷不再是我的家了……”
沈今竹和徐楓並排坐在金頂寶珠的塔基上,她靠着他寬闊的肩膀,看着這座沉睡的城市,漸漸有一種心安的感覺,不知不覺慢慢也和這座城市一起睡去,她真的太累了,一夜無夢,徐楓脫下自己身上的大氅蓋在她身上,抱着她坐了一夜,聽着她均勻的呼吸聲,如聽仙樂一般。
天快亮的時候,沈今竹被一絲曙光晃動得醒過來了,徐楓抱着她,靠在黃金寶珠上睡去,她悄悄起身,將蓋在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徐楓身上。曙光穿透了雲層,掙扎着從玉帶般的長江東面升起來了,一點點的驅散了黑暗,金陵城脫去了黑色的面紗,開始展現出全貌來,沈今竹看見一座座城門被打開了,來往進出的人羣絡繹不絕,像絲帶一樣圍繞着金陵城的秦淮河,各色的畫舫船隻穿梭其間,炊煙四起,晨炊開始,四處都燃着人間煙火,將腳下的城市喚醒了。
沈今竹覺得心中崩潰的九層琉璃塔已經消失了,開始出現一個新塔的雛形,這個塔不是任何人給的,她一磚一石的,勤勤懇懇的在心中開始慢慢修建了屬於自己的、永不熄滅的九層琉璃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