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賀奇駿說出他的身份，說出“請求歸隊”四個字時，所有人的眼神都變了。
這一刻，對站在賀奇駿身邊的人來說只不過是幾個月後的“小別重逢”。
但對於賀奇駿本人來說，卻是不知道在無盡的虛空中漂流了多少歲月。
秦風刷地一下衝着賀奇駿敬了個禮，隨後說道：
“歡迎回來！”
賀奇駿同樣回禮。
在他的人格佔據了阿雅娜的身體後，阿雅娜的神態、氣度也瞬間一變。
她不再像是一個小孩子一般懵懂，反而是帶着一股子果敢、堅毅的氣勢。
“謝謝。”
賀奇駿再次開口說道：
“我知道你們肯定會想到辦法的。”
“現在看來，果然沒錯。”
“你們沒放棄我-——所以現在是什麼時候？”
“2025年9月27號。”
林序立刻回答。
“這麼早？？”
賀奇駿的眼中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我還以爲至少要幾年時間，甚至有可能是十幾年——不過也是，如果真的是十幾年時間，這裡早就大變樣了吧。”
“沒錯。”
林序擡手指了指對岸村口處的村民活動廣場，開口問道：
“去那邊坐着聊一聊？”
賀奇駿略一猶豫，點頭說道：
“好——但我不確定我有多少時間。”
“你們應該知道，現在正在跟你們對話的並不是真正的我，只是被複製出來的一個人格。”
“這個人格是不穩定的——即使它是穩定的，也不可能長期存在。”
“所以，我們恐怕要快一點。”
“沒問題。”
林序回頭示意秦風做好記錄，隨後，兩人在廣場上的石凳坐下。
村口有些遠遠經過的村民好奇地朝着他們的方向打量，但都只是把他們當做了旅遊採風、恰好在這裡落腳的遊客。
這樣的隊伍他們見得多了，倒也並不覺得稀奇。
唯一讓他們稍微有幾分好奇的，反倒是最中間的“賀奇駿”。
外國面孔，還坐得筆直，身姿挺拔，想不吸引人是不可能的。
“你可以稍微放鬆點。”
林序語氣輕鬆地說道：
“這次是真的回家了-——這裡是你的家鄉，我們纔是客人。”
“那倒是。”
賀奇駿笑了笑，突然開口問道：
“一會兒能去見見我父母嗎？這段時間秋收，他們應該是住在村裡的。”
林序回答道：
“我們已經安排好了，晚點會過去。”
有關賀奇駿和另一位研究員的“犧牲”其實始終都沒有定性，對他們的父母也是暫時保密。
這本來只是協調組的“不甘心”，但現在看來，這個決策是無比正確的。
正如賀奇駿所言，沒有定性，就證明沒有放棄。
而在聽到林序的話後，賀奇駿好奇問道：
“用什麼身份？”
“總不可能告訴他們，這個阿雅娜就是他們的兒子吧？”
“那不能。”
林序同樣笑了起來。
“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用阿雅娜身體來冒充你自己的女朋友。”
“不過這麼搞的話”
“你爸媽會不會有意見？”
“那可不。”
賀奇駿無奈搖頭道：
“我走的時候三十二了還沒結婚，現在送個印度女朋友回去，他們估計會把我打出來。”
“再說，按部隊的紀律也圓不過來啊”
“確實。”
林序先是點頭，隨後話鋒一轉問道：
“你對阿雅娜很瞭解？”
話說到這裡，兩人的話題算是正式進入正題了。
“不能說很瞭解。”
賀奇駿收斂了玩笑的神情，鄭重其事地說道：
“阿雅娜是一個非常特殊的存在，她曾經進入過高維通道，這一點是可以確定的。”
“如果是以現實世界的時間來看，她只是離開了我們的世界一瞬間。”
“但如果是從高維視角來看”
“她幾乎是一個永遠存在的‘燈塔’。”
“不，不能說是‘一個燈塔’。”
“無數個世界中有無數個她，她幾乎遍佈在高維通道的每一個區域。”
“只要是進入高維通道的人，都有可能以‘信息流’的方式跟她融合。”
“而這樣的融合，最終就會呈現出‘額外人格’的特徵。”
賀奇駿的用詞極爲簡練，但形容得無比貼切。
高維世界的“燈塔”？
確實。
她似乎是一個可以爲迷航在高維空內的人類意識導航的“標的”，或者說“港口”。
通過她，賀奇駿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雖然是以另一種方式。
但，這其中也有一個問題。
林序開口問道：
“爲什麼說是以信息流的方式融合？”
“她的實體呢？”
“更高維的世界沒有實體。”
賀奇駿搖頭回答道：
“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去表達，因爲我對這方面並不專業。”
“但是我可以確定，整個高維世界，是沒有物質的。”
“或者說，不存在我們所認爲的實體物質。”
“所有的一切東西，在進入高維通道之後，便會瞬間解離成純粹的信息。”
“然後，在離開高維通道之後，又會從信息重組成實體的物質。”
話音落下，林序的眼神瞬間一凝。
賀奇駿絕對沒有學過量子物理，也沒有真正去接受過這方面的突擊培訓。
但是，他說出來的這幾句話，真的是最最標準的有關“全息原理”的解釋之一了。
物質不存在，物質只是更高維度的信息編碼描述。
AdS/CFT對偶理論就是建立在這樣一個基礎上的，而賀奇駿則是直接“一語道破”了其中的核心。
他真的懂了。
而且，他一定是對的！
想到這裡，林序迫不及待地繼續問道：
“所以你知道這樣的信息流融合是怎麼發生的嗎？你知道怎麼去重現這樣的融合嗎？”
“我不知道。”
賀奇駿搖頭道：
“我確實想過要去探索這個問題，但我的時間太短了，我還沒有找到線索，就已經被你們發現了。”
還短？
林序愣了一愣。
“所以你在那個更高的維度探索了多久？”
“高維世界是沒有時間的概念的。”
賀奇駿糾正道： “但如果以我的感受來看，大概不超過一百年？”
“當然，按我之前做過的反審訊訓練的情況來看，人在那種環境下的時間感知往往是失準的。”
“我花了接近4個月的時間通過默數來校正自己的時間感知，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完全準確。”
4個月。
在這4個月的時間裡，他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不斷的默數。
他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校準自己的時間感知，可實際上，他根本不知道這樣的方法會不會奏效。
在似乎永無止境的漫長的空虛裡，陪伴他的只有腦子裡孤獨到了極致的默數聲。
林序很確定，哪怕是他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也很難維持住自己的意識而不陷入瘋狂。
但賀奇駿做到了。
他不僅沒瘋，甚至還變得更加堅定。
他纔是那個真正看透了鮮血淋漓的人。
林序對他的敬意更深，而賀奇駿卻像是絲毫不以爲意一般繼續說了下去。
“.總之，我並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過在我進入高維通道第20年的時候，我找到了在高維通道中移動的辦法。”
“20年？”
林序瞪大了眼睛。
“在此之前，你什麼都做不了？”
“也不是什麼都做不了。”
賀奇駿搖頭回答道：
“高維度的空間對我來說是一個相當神奇的地方，它去除了一切‘物質化’的干擾，只保留下了最純粹的精神信息。”
“所以，其實在那裡，精神世界的豐富程度是要更高的。”
“比如，你如果想要‘幻想’什麼，那樣的幻想會更加擬真。”
“當然，你的慾望、情緒、感知也會被放大”
這就沒錯了。
白墨之前就說過，進入高維通道之後，人的“性格特質”會被放大。
但實際上，被放大的並不是性格特質，而是整個精神世界的感知。
想到這裡，林序開口說道：
“截至目前，你提到的信息跟我們推測的完全相符。”
“這些信息都很重要-——哪怕只有這些信息，你的任務也已經超額完成了。”
“不過.在高維通道中移動的辦法，到底是什麼？”
在手環世界裡，林序自己就曾經有過利用高維通道跨越空間的體驗。
但那時候的他是完全茫然的，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只能任由那種“隨機性”的結果拖着自己往前走，墜落在並非由自己選擇的世界裡。
聽到他的問題，賀奇駿沒有絲毫猶豫，也不賣任何關子，而是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燈塔。”
“我剛纔說了，阿雅娜對我們這些信息流來說其實是一座燈塔。”
“她對周邊的信息是有一種‘吸引力’的。”
“她就好像是海中分佈的漩渦，或者宇宙中的一顆顆星星。”
“經過她的信息會被捕獲，然後融入。”
“所以，如果想要在高維通道中進行信息流的傳遞，我們就必須依靠她這座燈塔。”
“首先，你必須要通過燈塔確定方向。”
“緊接着，你才能進行有目的的移動。”
“關鍵問題在於，作爲一條信息，你無法選擇信息的流向。”
“你只能通過‘新增信息’的方式來調整自己在高維世界內的‘重量’或者說‘屬性’。”
“當這些重量和屬性發生變化時，你這條信息本身的流向，也會隨之變化。”
“明白了。”
林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如果我用通俗的語句來表達，那高維空間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型的信息集散中心，每一條信息因爲自己攜帶的‘信息熵’而被分往不同的路徑，所以你可以通過主動改變信息熵，來調整結果？”
“沒錯。”
賀奇駿衝着林序伸出了大拇指。
“但這裡面最大的問題在於，信息熵的能量與流向之間的匹配關係是一個模糊的混沌系統。”
“它幾乎不可能被準確預測，只能在極有限的範圍內被大致推測。”
“這一部分太過於複雜了，我現在還有時間，我會用書面形式，具體向你們介紹如何去調整信息熵。”
“沒問題。”
林序緩緩吐出一口氣。
賀奇駿給出的信息已經足夠多了。
通過改變信息熵來人爲選擇流向？
這同樣符合全息對偶理論的原理。
畢竟，在AdS/CFT對偶的框架下，不同信息熵的編碼本身也會被高維邊界投射到不同的低維世界裡去。
而改變信息熵，就是利用了這一條“宇宙規則”！
這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前所未有的重大貢獻。
賀奇駿這個名字，已經足以載入史冊了。
有那麼一瞬間，林序突然覺得，自己或許並不是“最重要”的那個人物。
或者說，自己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
自己只不過是在用一種相對特殊的世界推動着世界發展，而這個世界裡的每一個人
包括賀奇駿、包括白墨、包括張黎明、徐進、齊源、江星野
他們都是主角。
“還有更重要的信息嗎？”
林序開口說道：
“如果暫時沒有、或者暫時不知道該怎麼表達”
“我們可以先帶你回家看看。”
“就像你說的，這個人格未必是穩定的。”
“雖然你不會那麼快被艾西瓦婭的人格吞噬，但.時間也有限。”
“你得把家裡的事情安排好。”
“好。”
賀奇駿站起身來。
他的姿態仍然挺拔，似乎上百年的漂流，仍然沒有改變那些他早就已經刻在了骨子裡的東西。
反而讓那種東西，變得更加堅韌。
“那麼問題來了-——我到底要用什麼樣的身份去見他們？”
“放心，這一點，我們已經安排好了。”
一旁的秦風走了過來。
隨後，他開口說道：
“我們不需要那麼多複雜的、虛假的劇本。”
“我們會直接告訴你的父母，你正在參與國家重大項目，未來兩年內不能回家。”
“現在，我們代表組織來探望他們。”
“就這麼簡單。”
“那我呢？”
賀奇駿追問道：
“那我的身份是.”
“你是機要秘書。”
“藉助這個身份，你可以直接跟你的父母溝通。”
“並且，你想要交代什麼事情，都可以直接通過這個身份來交代。”
秦風的話說完，賀奇駿終於放心下來。
“沒問題。”
“那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