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麼幾眼,卻像是看盡一生。
燕唯兒的淚輕輕流淌進季連別諾的手心,帶着悲愴的憂傷,和長久的分離,彷彿要歇斯底里的擁抱,盡情忘我的親吻,甚至無休無止的纏綿,才能道盡相思之苦的萬分之一。
可是,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他,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怕再睜開時,他就會消失不見了。
她從他深黑色的眼睛裡,看見自己小小的影像,已被深深刻在他的眸子裡,就算分離再久一點,他也還會記得她當初的模樣。
恍若相逢在夢中。
季連別諾輕輕撫過她的臉龐,眼睛,鼻子,嘴脣,最後落到她晶瑩的眼角,她的淚差點燙傷了他的手。
他張張嘴,竟然無法言語,一股灼熱在喉嚨裡,燒得他心都痛了。
她也不能說話,幾次輕啓朱脣,都未能吐出一字半句,卻是千言萬語奔涌在胸口,讓她熱辣辣的疼。
是一種真正的疼。
哪怕最簡單的一個字:諾,也不能呼出胸口。那到底是有多隱忍和不置信?
呵,諾!
她不知道到底是叫了,還是沒叫?眼淚,一滴,一滴,又繼續燙傷着他的手。
燭光脈脈,跳動的火焰一閃一閃。
季連別諾恍如夢中,嘴脣輕輕貼近她的眼角,她的淚,鹹鹹的,澀澀的,還苦苦的。
他貼在她耳邊,從嗓子裡,擠出一個啞啞的聲音:“不在家鄉在異鄉,用盡相思兩茫茫,憂滿窗,細思量,我笑月合染癡狂。”
她不知什麼時候,也在他耳邊,和他一起吟誦這首小詞,就算紅遍京都,流遍天下,也只不過是,她對他的相思之作。
她寫的,只有他懂。
他懂,就足夠了。
從頭到尾,似水流年,都只有她和他。
“對不起,別諾。”燕唯兒迷離的眼睛裡,是千絲萬縷的傷痛。她說,對不起,是因爲她弄丟了他的孩子。
聽在季連別諾耳裡,卻以爲是揹着他在外面給百姓治病,以至於被風楚陽抓走:“傻瓜,我又沒怪你。只是擔心你會不會有危險。”
他依然寵溺着她,只要她還在,比什麼都重要。這是他一直不追不救不打草驚蛇的目的。
燕唯兒緊緊抓住季連別諾的手:“下次,我保證下次,還會再有,我下次一定會注意的。”她傻乎乎地向他承諾,將來有那麼一天,一定要再給他生個孩子。
“什麼?還有下次?”季連別諾瞪着她,這個調皮搗蛋的小女人,到底要讓他有多擔心呢?
她坐起身,偎進他懷裡。
她呵呵笑着,這個懷抱纔是她喜歡的啊。那麼堅實,那麼溫暖。
“跟我回家了,夫人。”季連別諾擁着懷中小小的人,一種如釋重負的情緒。
“我還要再待會兒。”燕唯兒賴在他懷裡,說這句話時,也不肯稍稍擡頭,只一意埋在他的胸口。
怦,怦怦,他的心跳,依然是她熟悉的節奏,只有她一個人才能聽到的音律。
季連別諾卻不讓她如願,將她的頭擡起來,和他對視:“你又想搞什麼名堂?還嫌我思念得不夠久麼?”
“往大了說,我可以冠冕堂皇地說是爲了百姓;往小了說,我是要報仇。”
她要爲孩子報仇,他卻以爲是爲被擄的經歷。
“這些,讓我來做,好麼?”季連別諾哄着她:“先跟我回去,從長計議。”
“別諾,我曾經想過幾百種逃跑的方法,至少有一兩種應該是行之有效的,但我一路上玩盡花樣,爲的也不過是能留下,偷得一星半點有用的情報,又或是,讓風楚陽路經之處,善待百姓。當時,折柱有多慘,別諾,你是知道的。”燕唯兒眼神緊緊望着他。
“我怎麼可能讓你繼續留在這裡?隨時都會沒命的。”季連別諾焦急不安。
“別諾,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進來的?但這裡重重守衛,帶上我和茉莉,還有阿努,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燕唯兒疑惑地望着季連別諾:“外面的守衛呢?”
“守衛換成你秦三哥哥和華翼了。”季連別諾灑然一笑。
“那爲什麼不讓華翼進來和茉莉見一見?”燕唯兒就要跳下牀,衝出營帳。
“他不肯進,怕誤事。他現在穿着守衛的衣服,正在門口站崗。”季連別諾解釋得很清楚:“你秦三哥哥也是一樣,不然早就進來見你了。”
燕唯兒哪裡肯聽,從屏風後,將茉莉扯了出來。
茉莉也明白了,華翼就在外面,可是她剛一掀開營帳,立刻就放下了,神色如常:“夫人,你去和少主說話,我就站在這裡,感覺到他在外面,就足夠了。”
燕唯兒訥訥的,轉過身去,這纔看清季連別諾一身黑衣上,沾染了許多青草樹葉和泥土,不知經歷了多少艱險,才能來與她相見。
而茉莉,卻只能站在帳裡,感覺丈夫的呼吸。
她忽然深深地後悔自己當時心軟,再次把茉莉留在身邊。她相思過,所以她懂。
她就那麼又一次撲進了季連別諾懷裡,這一次,更緊,更深,更加用力。
“別諾,你等着我。”燕唯兒臉上放着異彩:“我一定會保護自己的。”她跟他保證。
“跟我走。”季連別諾一隻手狠狠攬着她纖細的腰肢,一隻手颳了一下她的鼻子:“沒得商量。我今晚說什麼也要將你弄出去。”
“別諾,你現在應該回到營裡,多想想怎麼在回陝打個勝仗,如何將這三十萬大軍趕出月河以北。而我,不是正好給你送情報嗎?”燕唯兒天真地掰扯着。
“你當風楚陽是傻子麼?小女人!”季連別諾皺着眉頭,一身黑衣行頭,襯得他身形偉岸。
“他不是傻子,但他入了魔,中了復林大師種下的蠱。”燕唯兒悠悠地嘆口氣:“我要是早知他是這樣的情癡,何至於要拖延病情,害死……”
她住了口,心中又是一痛,不敢再往下說。
他沒聽清楚,也沒追問,只是眼裡盛滿疑惑的目光:“情癡?”
燕唯兒搖搖頭:“我也說不清楚,他是個怎樣的人。只是,他跟我原來知道的那個人,有一些區別。不然,我要不就是無法保全清白,要不早就是一具冰冷的屍首。”
她的眼睛是茫然的,風楚陽有時像個孩子一樣,很好哄騙。他看起來,那麼心狠,就算屠城,在他眼裡,也不算什麼。可是有時,他脾氣又很好,無論她怎麼氣他,激他,惹怒他,他都只是淡淡一笑而過。
甚至,就像剛纔,他的眼裡,竟然盛滿那麼多無助。所以她心中明白,他並非表面上那般絕情,或許,有辦法,讓他少殺人,最好是不殺人。
只是戰爭,這麼殘酷,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
你死我活的遊戲。
就算季連別諾,也無法保證手中不沾染任何一點血腥。
“諾,等我。”燕唯兒再一次堅定地說:“讓我這個季連家的當家主母,爲百姓多做一點事,這是我的責任。”
季連別諾心中動容,在她額上,深深一吻:“我的好唯兒。”他也聲音堅定,將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感覺他跳動的火熱:“不過不要讓我等太久,那太折磨人了。”
燕唯兒不再說話,緊緊擁抱着他。
一如離別後重逢的喜悅。
一如重逢後再度面對別離的憂傷。
難分難捨。
“你不要出來,我會把外面安排好。”季連別諾想起什麼,笑笑:“對了,你撿回來那個小五,他會游水。有一天你站在岸邊,他隱在水裡看見你了。”
燕唯兒笑起來:“那我以後有途徑送情報了。”
相互又交待了些細節,季連別諾便走出了營帳。
次日早晨起來,燕唯兒故意問門口的守衛:“昨夜可有異常動向?”
守衛摸摸頭:“沒有,只是偶爾覺得暈暈的。”
燕唯兒輕聲斥道:“這種話,在我這兒說說就算了,聞聞酒香,你們就暈了,傳到三皇子耳朵裡,非把你們倆拖出去砍了不可。”
兩**驚失色,趕緊謝小姐提點,惹得躲在帳中看熱鬧的茉莉笑彎了腰。
一夜之間,燕唯兒彷彿活過來了,就連樹葉都新抽了綠。
茉莉準備了早點,剛上桌,風楚陽就在帳外喊:“韋大小姐,我進來了。”不等燕唯兒反應,他就堂而皇之闖了進來。
但他忌憚阿努,是以進來之後,盯着的不是美人有多美,而是阿努有多呲牙裂嘴:“我在外面通傳過了。”他一邊解釋,一邊仍然盯着阿努,看着它的動向。
“下次如果再是這種方式闖入我營帳,殺無赦!”燕唯兒微微含着笑:“風楚陽,要用早點嗎?”
破天荒地,頭一回啊。她居然叫他吃早點。
風楚陽心中的冰峰有一絲破損的聲音在嘶嘶作響。他掩飾着激動,坐到了桌前。
在這個早晨,他沒戴發冠,只是簡潔地將髮束起來,用一條黑絲帶隨意繫好,乾淨而整潔。
沒有那份裝模作樣的貴氣,他舉手投足間,竟然,也能散發出那麼一星半點的正氣。
桌上,很簡陋,只有饅頭和粥。
行軍之中,這已是很好的配給。
風楚陽有一絲歉然:“對不起,似乎,你總是跟着我在吃苦。”哪怕在京都,也沒真正讓她享受過幾日,她那時沒了孩子,正傷痛,哪裡有心情去品味他的收藏和奢華。
當然,也許她從不曾需要奢華,那麼,她到底想要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