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氣候肯定比東月城柔和多了,沒有風沙,沒有火辣辣的日照,而皇子府坻早已換了新址,府內裝飾一新,堪比宮內的奢華。
但燕唯兒竟然無福消受,一到京都就病倒了,嚇得風楚陽連御醫都請到了府上,爲燕唯兒請脈。
茉莉起初還不怎麼擔心,以爲又是夫人爲了把風楚陽玩得團團轉而搞出來的把戲,卻不料,御醫的話把她嚇傻了,也把風楚陽嚇傻了。
待御醫走後,風楚陽對茉莉道:“爲了你家小姐好,暫時不要把這消息告訴她,你看可好?”
茉莉哭得很傷心,也不管風楚陽在眼前,就那麼跌坐在椅上,痛心疾首。
風楚陽正要再說話,卻見茉莉站起身,順手抓起桌上的茶杯就向他砸了過來,邊砸邊哭:“滾!滾!都是你害了我們夫人!”
風楚陽身子一偏,躲過茶杯,忽地伸手扼住茉莉的頸項:“尊卑不分的賤婢,是不是以爲本皇子真的不敢殺你!”
茉莉眼中滿是恨與悲傷,艱難地笑着:“你殺吧,快殺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把我家夫人害成這樣,你這個瘋狗……”
風楚陽眼神一沉,一掌擱在茉莉的臉上:“死賤婢,你想死,我成全你!”他一步一步逼近茉莉。
房裡傳來燕唯兒的聲音,很微弱,但在這死一般沉寂的空氣裡,卻顯得那麼及時和清晰:“茉莉,茉莉……”伴隨而來,又是一陣急咳。
茉莉飛奔進屋,撲在燕唯兒牀前:“夫人,你醒了?”她早已將眼淚擦乾,裝作若無其事甚至歡喜的樣子。
燕唯兒擡起手,顫顫地撫着她紅腫的臉龐:“好茉莉,你的臉怎麼了?”她的聲音微弱得像是隨時會斷氣,眼裡閃着盈盈的淚光。
茉莉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我剛纔進屋的時候,臉碰到門框上,碰腫了。”她哽咽的聲音,嗚嗚地,像是碰痛了。
燕唯兒勉力笑笑:“你真是,走路也不小心,急什麼呢?”她說話的時候,眼裡也滿是酸楚,忽地,眼淚慢慢流出,驟然倒在枕上:“茉莉,我的孩子是不是沒了?”
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驟然放聲大哭,茉莉也哭泣不止。怎麼可能瞞得住她?她懂醫術,可正因爲懂醫術,又害了她。
從被風楚陽抓住的時候,她輕微感染上瘟疫。爲了保全清白,一路上,她半治半拖,在船上嘔吐暈眩,以爲是暈船的症狀,又覺得是吃了藥的緣故。
其實她懷了季連別諾的孩子,可是她忽略了。
她的身體拖得越來越差,直到去了東月城居住,拿到了箏琴,以爲可以保護自己了,才肯好好喝藥。但那時胎兒已經受到藥物的影響,慢慢變成死胎。
胎死腹中,竟然無人知曉地過了這好幾個月。御醫也嚇了一跳。
燕唯兒這一路,與風楚陽鬥智鬥得開懷,興致勃勃準備打入風楚陽的軍營裡,偷點情報或是兵力圖也好,總之不能讓他有好日子過。
可是當她進了京都,覺得一切都要按她的想法實施的時候,她倒下了,並且傷痛之至。
她和季連別諾的孩子沒了。
她竟然爲了自己,害死了他們的孩子。
當一切已成事實,她連對付風楚陽都沒興趣了。傷痛的心,彷彿被刀割開,一道一道的口子,一滴一滴的鮮血。
她一眼都沒看站在牀前的風楚陽,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發愣。
窗外,陽光那麼耀眼,而窗內,卻寒冷得像是冰窖。風楚陽一語不發,走出屋子,良久,搖搖頭,徑直去了朝堂。
茉莉按御醫開的方子,把藥煎好端到牀前:“夫人,來,把藥喝了。”
燕唯兒望着茉莉,目光滿是悲哀:“茉莉,你也要這麼對我麼?”她輕輕摸着小腹,小聲道:“我不會讓我的孩子離開我。”語氣輕柔,就像是怕吵醒了熟睡的嬰孩。
茉莉跪在牀前,將碗再次端到她的面前,悽楚地勸道:“夫人,孩子已經死了,你別這樣,御醫說了,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
“不!不不!”燕唯兒雙手顫抖,忽地將藥打翻在地:“我不喝,我不會讓我的孩子離開我。”她驟然哭得撕心裂肺,因爲她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孩子沒了。
茉莉跌坐在地上,感覺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沒了一樣。可是,她不能總是哭泣,得讓夫人按時吃藥,把腹中的腐肉清理乾淨,否則夫人以後再也不會有孩子了,甚至,還會危及夫人的生命。
燕唯兒在回到京都的七天之中,睡睡醒醒,醒來就哭,不吃飯,偶爾喝點水。看到風楚陽來,就彷彿此人不存在。
茉莉照例將藥端過去,遞到她面前。她雖然沒將藥打翻,卻用哀傷的語氣說:“好茉莉,求求你,再讓我和他待一會兒。”然後靜靜流淚,直到哭泣已經變得嘶啞,眼睛流不出淚來。
直到第七天,風楚陽又來了。
燕唯兒用沙啞的嗓音說:“我要辦喪事。”沉痛得欲哭無淚。
風楚陽皺眉:“在這兒?”
“可以不在這兒。”燕唯兒木然的眼光,眼睛凹陷得厲害。
“郊外有棟別院,可以嗎?”風楚陽的心有一絲煩亂,這叫什麼事兒?皇妃還沒進門,先幫她安葬和別的男人的孩子,並且,還不能拒絕。
他有時覺得,自己是不是對這個女人太過心軟。成就大業的男人,不應該對一個女人如此低聲下氣。可是從一開始,就是他先渴慕她,無論是什麼起因,那個可笑的預言也好,他入了魔的朝思暮念也好,終究是他低了頭。
以他一慣的作風,無論她願意與否,先與她生米煮成熟飯,但這又有什麼意思呢?他並不缺女人。
風楚陽不等燕唯兒回答,便離開了房間。次日,有兵馬過來護送燕唯兒一衆人等去郊外的別院。
由於夫人生病,茉莉讓阿努最近一直跟着小五,並且也沒把夫人的病因,告訴他們。這樣傷痛的事,說一次痛一次,於事無補。
可是他們還是知道了,只是,誰也不敢問,誰也不敢說什麼,靜靜陪着夫人悲傷。
郊外的別院裡,已是滿堂黑白,只是沒有靈柩。陰陰的風吹過,燃燒的冥紙飛得到處都是,燕唯兒哭泣着:“對不起,對不起,都是孃親不好,不該那麼任性跑出來。你爹爹要是知道有你,不知道會有多高興呢。”
她反覆反覆地說着這些話,說着說着,又暈了過去。
一個失去了孩子的女人,就像是自己也死過了一場。她在郊外的園子裡住着,不準任何人撤去那些靈堂的擺設。但是,她開始喝藥了。
邊喝邊哭,邊哭邊喝。她之所以還肯喝藥,只是因爲她對季連別諾有過承諾,無論如何,都要活着。所以,她要活着回去見季連別諾。
靈堂設了七七四十九天,方撤了下去。
燕唯兒吃了御醫開的藥,身體正在恢復之中。剛剛身體好些,她便又對風楚陽提了要求,要在寺廟裡給她死去的孩兒做法事,超度孩兒的靈魂。
風楚陽最近戰事吃緊,手下最得力的大將江瑞安在蒼寧渡口與宣梧的兵馬交上了手,呈膠着狀態。他命燕無晨護送燕唯兒去海寧寺,小住幾天。
燕唯兒在寺廟中,清修雅靜,漸漸恢復了常態,將悲痛壓制在心底。她不走,燕無晨也不敢催。如今誰纔是主子,大家心裡都清楚。
一個少不得冷語,一個少不得心裡氣憤。
在燕唯兒進寺廟的第三天,東宮太子風楚烈和太傅溫凌居然也來了。衆人跪伏,燕唯兒也不例外。
燕唯兒身份隱秘,不宜多宣揚,是以退避三舍,並未與風楚烈有隻言片語的交談。
只是那夜,一個黑影潛進了屋。
燕唯兒醒着,卻並未尖叫。她本是被擄之人,難道還怕誰再來擄一次嗎?
“少主夫人,我是段衝。”黑影跪在地上行禮。
燕唯兒一下子坐起身:“段衝?十八騎士的段衝?”她當然認得這個人,曾經十八騎士多次跟隨她出行,護她周全。
“夫人,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少主呢,他也來了麼?”段衝思維混亂,竟不想想,少主來了,怎可能讓少主夫人一個人睡在房間。
燕唯兒簡短地跟他說明了情況:“段衝,你可知道風楚陽的新府坻?”
段衝點點頭:“他那麼招搖,有誰會不知?”
“那好。他府坻後院的門口,有一棵大槐樹。如果我偷得有價值的情報,就放在那棵樹下,你每隔三天,來看一次,好嗎?”
“夫人,您何必親自涉險?”段衝急道。
“我要給我的孩兒報仇。”燕唯兒冷冷的,拳頭握緊,指甲把肉都掐痛了。
段衝不敢多問,答應着,卻面露憂色道:“夫人,請您一定要保重自己爲前提,不然,再重要的情報,少主得了也不會開心的。”
燕唯兒嘆息一聲,在寂靜的深夜聽來尤爲心驚:“告訴少主,讓他千萬不可來京都,風楚陽早就有埋伏,我會找機會跑的,讓他記得,他不僅僅是我燕唯兒的丈夫,還是季連家的當家人。”
段沖默然記在心裡,悄然而去,彷彿從來沒在這房中出現過。
燕唯兒起身將燭火點亮,坐在**上,雙手合十,閉上眼睛,爲死去的孩兒祈福,同時,也爲季連別諾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