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季連軒梧帶着他的“十九騎士”和五千兵士開拔。季連修跟他爹磨了一晚上,終於是勉強得到同意,興高采烈地跟在季連軒梧身邊。
季連微雨纔剛剛跟心上人見得一面,就面臨分離,不覺黯然神傷。她其實已經早早起牀,卻沒有和別人一樣,站在城門送別。
她在頭天晚上見面的時候說:“我會在家裡等你打了勝仗凱旋歸來。”
季連軒梧沉默了一會兒,從懷裡拿出一個金絲鑲嵌的紅色荷包:“我一直帶在身上。”這是當初他離開季連家,到集帕爾牧場來的時候,微雨送給他的。
他帶罪之身,此刻沒有任何資格談更多的東西,哪怕一句纏綿的誓言也是他給不起的。
所以,他只是淡淡描述了一個事實,她送的東西,他一直帶在身上。
他們之間,沒有太多的話,即使眼神的碰撞,也不敢。她不敢,他也不敢。
燕唯兒站在城門,目送大隊人馬遠去。看不到微雨來送,心有些酸,她提着裙襬,來不及跟季連別諾交待更多,便急急去找微雨了。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熟門熟路,反正在集帕爾牧場,去過一次的,甚至沒去過的地方,她都覺得無比熟悉,彷彿曾經在這裡,經歷過許多事。
她一身紅衣,髮飾簡潔,不笑的時候,像朵清麗的小荷,笑起來,燦爛如陽光普照。
燕唯兒一路小跑,全不像一個大家族未來的當家主母,只不過是個可愛的少女,帶着阿努,風一陣雨一陣。
但是所有的人,都熟悉她。集帕爾一役,她早就成了牧場的女英雄,無論男女,都喜歡她。
那一夜,是季連漠北夫婦與家中輩份稍長的人談話,除了說起毒酒之事,自然還說了復林大師的預言。
得此女,得天下。三皇子風楚陽正是因爲這個預言,纔會攪風攪雨,與季連爲敵。
季連漠南最先表態,燕唯兒是季連別諾即將成親的妻子,理應是季連家的人,季連人人有責任保護少主夫人的安全。
這是季連的尊嚴,也是季連的責任。
其餘人自然也紛紛贊同,無人有異議。這應該是季連漠南當初基礎打得好,早早宣揚了集帕爾一役,燕唯兒英勇又出色的表現。
別之洛又用無限寵溺的語氣,將巴巴古斯的毒酒繪聲繪色給族人描繪了一番,甚至帶着某種神化色彩,將燕唯兒勾勒得光輝閃閃。
的確是帶着某種神化色彩,談話間,季連漠南又說起當初燕唯兒是靠算卦,算出集帕爾牧場有危險,季連別諾這才連夜行軍趕到。
那樣一個善良又有着玲瓏心的女子,誰會不喜歡?她絕不是一個不祥的女人,而是吉祥的無價之寶。
季連漠北放下心來,這件事最近一直壓在他心間,無法釋懷。作爲季連尊長,他有絕對的權利。但如果兒子的一場婚姻,引起家族糾紛,衆人若是認爲紅顏禍水,就算勉強成親,也會導致家族各人不和。
卻沒料到,燕唯兒的根基這麼深。這實在是一件奇妙的事。短短几個月,她似乎已經將衆位族人甚至連兵士都收服了。
燕唯兒奔進微雨房中,見她正獨自站在窗前發愣,背影孤單而落寞。
她走上前去,摟住微雨的肩:“他會回來的。”很肯定的語氣。
微雨轉過臉來,看見她眼眸亮晶晶的:“唯兒,是什麼事讓你不一樣了?”
她滿頭滿臉的光輝,彷彿有用不完的勁兒。那種美麗,是衣飾無法裝點的,彷彿她說話時的每個字,都有着無窮無盡的力量。
再不是昨日在馬車裡,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嬌弱而嫩氣。甚至,還問出那樣怯怯的問題:“我是不是不該嫁給你哥哥?”
一夜之間,不,是從昨日黃昏,下了馬車之後就有的情懷。
“微雨,你哥哥也需要我。”燕唯兒說話的時候,眉眼都盪漾着笑。
微雨不明白這是什麼話,哥哥已經說過幾百幾千次喜歡她,需要她,必須娶她,何至於她昨日黃昏才知道嗎?
“他守護我,所以也需要我守護他。”她脆生生的語氣,彷彿荒漠裡開出一朵花來,五彩斑斕。
那是一種領悟,不能用言語來表達的領悟,直到昨日她才明白。
微雨還是愣愣的,愛情的事太高深,是自己還沒體會到?只知道要默默等着軒悟凱旋而歸,哪怕每天見一面,不談別的,也是最好的結果。無比卑微的情懷,她忽然好生羨慕哥哥和唯兒,兩情相悅,天長地久。
人員陸續到齊,整個集帕爾牧場都洋溢着大婚的喜慶。別之洛私下還跟季連漠北抱怨:“你們家的人真偏心,當初我們大婚前祭祖,都沒這麼喜氣洋洋過。就好像現在已經是大婚的時刻了。”卻是帶了驕傲的語氣。
的確是張燈結綵的,就連普通牧民家裡的窗戶上,都貼了大大的喜字,來慶賀他們的大婚。
這天晚上,燕唯兒早早跟季連別諾告了假,說有重要約會,帶了茉莉和阿努,去到一個叫阿瑪雲的女人家裡。
算起來,阿瑪雲是燕唯兒當時的戰友,她們一起包紮傷員,建立了友好的情誼。阿瑪雲的丈夫,就是在那一戰中犧牲,如今,她一個人帶着三個孩子度日。
她們不像普通牧民那樣住帳篷,在集帕爾牧場裡,全部都是一排一排的房子,沿襲了中原人的習慣。房子當然比帳篷住起來要舒服得多,久而久之,所有牧民都習慣了在房子里居住。
阿瑪雲很爽朗,似乎走出了丈夫去世的陰影。她烤了羊肉,香味撲鼻,又拿出自釀的醇酒與燕唯兒分享。
那酒,甜而濃郁,不算太烈。
阿瑪雲並不避諱,還當着孩子的面,說這是他丈夫生前最愛喝的酒。每次他們兩夫妻吵架,只要她給他倒上一杯酒,或是威脅說,再也不釀酒給他喝,便立時能化解冷戰。
她笑盈盈的,說着往事。
卻聽得燕唯兒和茉莉,心中酸酸的。心中咒罵了千百次的戰爭,臉上卻堆滿了笑容,與阿瑪雲和孩子們喝酒唱歌。連阿努也喝了一碗酒,吐着舌頭,呼呼哈哈,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後來,季連別諾也來了。
少主親臨,阿瑪雲忽然手足無措。冷情少主,大家都知道的。
少主二十歲來的時候,阿瑪雲剛剛成親不久,只覺這位少主少年老成,不苛言笑。又聽傳言是冷情少主,不好接近,更不敢擡頭直視。
卻不料,這一晚,竟然出現在她的家裡。
他話不多,只是問了一下關於孩子的情況,又問了些生活上的事。阿瑪雲一一作答,在這一點上,場主已經給了妥善安排。
他便不再說話了,只是偶爾阻止少主夫人喝酒。少主夫人果然是有些醉了,臉紅彤彤的。她一時興起,拿了幾個銅板在手,似模似樣算卦,逗幾個小孩,說他們長大了會有一番好作爲,一定要孝順孃親。
後來她又哭了,歪倒在季連少主懷裡,說爲什麼要打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
忽然,她星眸微閉,輕輕地說:“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城外全是屍體,一片一片的雪地,全部被鮮血染紅。後來,狼來了,把屍體吃光了。它們也餓了,瞪着綠綠的眼睛,一閃一閃……整夜整夜的嚎叫……狗叫,狼聲……此起彼伏……”她聲音漸小,竟然睡着了。
季連別諾道了謝,抱起燕唯兒,向阿瑪雲告辭。
一陣風吹來,清涼透心。
季連別諾不由得把燕唯兒更緊地抱在懷中,想要用身軀替她擋擋風,不讓她受涼。
卻什麼時候,燕唯兒醒了,睜着迷離的眼睛,眸色如水:“你什麼時候來的?”她咯咯笑:“我還要喝酒。阿瑪雲姐姐自釀的酒真好喝,我去學來,釀給你喝好不好?”
不等季連別諾回答,她又說:“諾,如果哪一天,我們吵架了,我就可以威脅說,我不釀給你喝了,你就不會和我吵架了。”
季連別諾柔聲道:“我喝不喝酒,都不會跟你吵架。”
“你騙人,混蛋少主最愛騙人。”她嫣然勾上他的脖子:“你騙我吃飯,說菜裡有毒,又騙我吃柿餅,對了,還騙我說白玉傷膏裡也有毒,嗚嗚,騙子少主……”
季連別諾衝口而出:“唯兒,你記起來了?你是不是都記起來了?”
“記什麼?”燕唯兒頭腦顯然不清楚,答非所問:“嗚,少主笨死了,明明知道我的匕首刺來,卻不躲,天下有這麼笨的人嗎?”她忽然一驚,不再迷糊,眼神也清亮許多:“諾,我刺了你嗎?血,流了好多血,你爲什麼不躲?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季連別諾眼眶溼潤,她果然恢復了記憶。月光灑在她清靈的面容上,曾經的絲絲點點,心酸與甜蜜,齊齊涌上心頭。
這一路,走得多麼不易。
但總算,她要成爲他的新娘。自始自終,她都是他的女人,不可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