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春社的戲碼一般都是日場戲,或是一三五的白天,亦或是二四六的白天,一週平均三天,逢年過節需求量大的時候戲院也樂意給開全天。至於晚上的夜場戲,戲班是不參加的,那多是留給其他知名的班社和要角兒的,鳴春社還沒有唱夜場戲的資格。
從虎坊橋到前門鮮魚口,抄衚衕走近道就要路過胭脂衚衕,胭脂衚衕是有名的八大胡同之一。金富仙很注意這一點,他寧肯拐到珠市口西大街上再出來,也不帶學生抄近路。富連成科班出身的他,深知唱戲的這裡面是個大染缸,稍微把持不住,自己一身本事沒了倒還沒什麼,搞不好連命都能稀裡糊塗搭進去,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鳴春社的孩子們着裝統一、全程步行,無論是最大的蓮昇還是最小的秀絨亦或是最紅的蓮彪都無一特殊。男孩子剃平頭,秀絨就梳麻花辮,頭上不帶任何裝飾。全員夏天竹布大褂(布裙),冬天棉襖棉褲,列隊而行,步伐整齊,不準交頭接耳,否則回去就受罰。這七八個人排成一列行至在路上,不覺引人紛紛側目,無形中成爲戲班的一道活招牌。
這天下午的日場戲,是以高蓮寵的《蜈蚣嶺》開場,中間是蘇蓮楓的《三孃教子》,由白蓮喜反串王春娥,大軸則是劉蓮彪和金蓮昇的《問樵鬧府》。縱觀這三場戲,雖有前後之位,卻無大小之分,每一場皆是吃功夫的“硬菜”,表演者必須全力以赴才能拿下來。
這樣的戲碼,照着往常,大家都會瞪大眼睛,卯足了精神,打起十二分精力來對待。可今天,大夥兒的精神頭卻蔫兒了不少。也不知是因爲昨天晚上的爭吵分了神了呢,還是最近練功太猛休息的不夠好。總之從開場開始,就狀況不斷。
先是《蜈蚣嶺》。這是一出講武松血濺鴛鴦樓之後,去往二龍山投靠魯智深之時,行至蜈蚣嶺處得知張志善之女鳳琴被歹人擄至山上而去搭救的戲。這齣戲是武生的開蒙戲,對於素有“活高寵”之名能演全本《挑滑車》的高蓮寵來說,簡直是不再話下。以前只要他貼這齣戲,一出場就是個碰頭好,場子剎那間就被攪熱了。可今天壞事了。
平日裡練功異常刻苦的高蓮寵,今天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出場第一個“翻身兒”亮相的動作,本該是瀟灑自如,一招一式俱在板眼之內,只有這樣,人物的神采才能出得來。可今天這個亮相,卻被他做的綿軟無力,不夠力度,動作也沒打開,不像是剛血濺鴛鴦樓的武松,倒像是被潘金蓮活吃了又吐出來的武松,哪裡有一點兒英雄氣概!這般不好也就暫且罷了,無非就是沒有碰頭好,本來也就是熱場子的戲,誰也不會在意。可誰也沒想到,高蓮寵能在之後“走邊”上出了岔子。所謂“走邊”就是演員在舞臺上表現武士俠客潛行疾走的一種表演程式,演員通過做雲手、踢腿、跨腿、飛腳、旋子、翻身、鐵門坎、踢鸞帶、飛天十響等一系列程式動作,來表現出其角色所具備的頭腦機敏,動作靈活,武功高強,身手不凡的氣度。比如此時武松正往山上去,演員就通過自己的一整套形體動作,來表現人物行路艱難的急切心情。由於此時的演員披髮蓬頭,身穿僧坎兒,手持雲帚,腰繫大帶,並挎腰刀,身上的“零碎兒”很多,這套動作的看點就是,看演員在邊舞邊唱的同時,能不能控制住身上的零碎兒,讓它們紋絲不亂,並能隨身起舞。要照着以前,高蓮寵的這段“走邊”可以做的無懈可擊,動作標準,且瀟灑飄逸,棒極了。但是今天他做的很是勉強,中間還將雲帚上面的毛勾在了刀柄上,雖說是有驚無險,但完成度卻很是差強人意。
在側幕把場①的金富仙臉色很難看,大家也都出了一手心的汗。這是短打戲,不需要穿“胖襖”(棉襖)和扎靠,但是下了場的高蓮寵還是出了一身的汗,妝都花了。
秀絨悄悄對蘇蓮楓說,今天晚上咱吃餃子還是吃竹板,就看你倆的了。
可是很多時候偏偏事與願違,壞情緒、壞狀態,猶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在戲班每一個孩子的身上蔓延開來。
繼高蓮寵出錯之後,第二個出場的白蓮喜也緊張了。上了場打完引子②,唸完定場詩③,一段【二黃慢版】過門起,本來該他接唱“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嘆,思想起我兒夫好不慘然……”這是一段耳熟能詳的唱段,別說戲迷了,就是從未學過戲的秀絨,小時候被母親教訓的也會這段了。可偏偏地,唱小生的白蓮喜就是對這齣戲不熟,原本磕磕巴巴地還將就着能唱下來,可自從昨天晚上跟劉蓮彪吵了一架之後,滿心光惦記着自己孝敬老母親的那塊桃酥了,臨上場前忘默這齣戲了④。只見他張嘴在那兒“王……王”了半天也沒“王”個所以然出來,急得師兄弟在後臺直跺腳。老劉頭重起胡琴來二遍,還是不行。底下的觀衆開始“通通”地喊倒好兒。大家在後臺都急得不行,可誰也沒有個主意,幸虧小秀絨急中生智,站在側幕來了一句京白:“媽,您看您,連自個兒叫什麼都不記得了,還教訓我呢!”
下面頓時鬨堂大笑,胡琴順勢再起,此時白蓮喜的心也定了,隨着胡琴緩緩地起範兒唱道:“王春娥坐草堂自思自嘆,思想起我兒夫好不慘然。遭不幸薛郎夫鎮江命染,多虧了老薛保搬屍回還。奴好比南來雁失羣無伴,奴好比破梨花不能團圓。薛倚兒好一似無弓之箭,老薛保好一似浪裡舟船。將身兒來至在機房織絹,等候了我的兒轉回家園……”原本漫長悠遠的“慢版”就在這擔驚受怕中一晃結束了。爾後只聽得扮演薛倚哥的郝蓮瑞幕內口白道:“走嚇!”清晰有力的唸白,終於扭轉了臺上的局勢,下面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叫好聲不斷!薛倚哥這個角色是小孩兒,行當應工娃娃生,戲班裡沒有娃娃生,就由工丑角的郝蓮瑞扮演。郝蓮瑞的嗓子好,唸白好,清脆有力還活潑,他的這一聲旁白,終於將所有演出之人的心給安定下來了。爾後扮演薛保的蘇蓮楓上場,一段“勸三娘休得要珠淚雙掉”的【二黃原板】唱的是無出其右得好,舉座皆驚。散戲之後竟有人追到後臺,抓着金富仙讚不絕口,甚至說他大有“少年馬連良”的勁頭兒。這一舉動讓梨園世家出身的蘇蓮楓好不得意。
而那倒黴的白蓮喜,剛一下得臺來,此時正站在側幕旁的金富仙不由分說地擡腿就踹,白蓮喜被踹倒在臺口不敢起來,一直跪在那裡,直到散戲。
最後壓軸出場的是金蓮昇和劉蓮彪的《問樵鬧府》,金蓮昇扮儒士範仲禹,劉蓮彪扮奸相國葛登雲。倆人一儒雅,一兇惡,一個滿腔憤怒難以言說,一個滿身痞氣咄咄逼人,真是好看極了!金蓮昇生來一副好嗓子,有藝名“金嗓子”之稱,他憑藉着好嗓子跟劉蓮彪的魁梧相對,一點兒都不怯場。倆人一唱一和,時而舒緩沉鬱,時而緊張萬分,將節奏拿捏的恰到好處,一來二去張弛有度,令在場戲迷大呼過癮。再加上劉蓮彪“科裡紅”的身份,更令臺下戲迷津津樂道。
可此時在臺上的劉蓮彪,心裡卻不是很舒服。他昨天晚上跟白蓮喜的那場架還沒吵夠,心裡正窩着火兒呢。他不敢找白蓮喜發泄,就把氣全發在昨晚阻攔他,今日跟他對戲的金蓮昇身上。《問樵鬧府》這齣戲,最顯老生唱功的一段是著名的【二黃原板】“我本是一窮儒”。在此之前,花臉也應照例唱四句【二黃原板】,其中的第三四兩句,照大路都應該唱“今夜晚在府中安然睡穩,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尋……”但是今天劉蓮彪心裡就有氣,他存心想整一整金蓮昇,於是他在臺上竟然將這後一句的【二黃原板】私自改成了【垛板】!京劇中的板式就是旋律,板式一變整體的旋律就全變了,而且還不僅僅是旋律的問題,最麻煩的是他這樣做佔去了搭檔的板槽。照着原先的板式他應該是平穩地唱出“到明日待老夫差人找尋……”而現在改了【垛板】就變成了“待老夫,明日裡,到莊前,和莊後,莊東莊西莊南莊北莊裡莊外四面八方一處一處派人找尋……”這一改可不要緊,臺下聽者皆譁然,沒人給他喝彩,而是怪聲一片,喧鬧一片,差點兒就扔茶壺蓋上去了。他這樣唱,搶佔了蓮昇的板槽,弄得蓮昇該接原板的時候,杵在那裡張不開嘴,等着唱出來了臺下人也無法聽清,形容很是尷尬。舞臺上這超乎預料的一幕,也驚着了在後臺的一干人,劉蓮彪此舉正是梨園行最忌諱的毛病“攪戲”!自古唱戲強調“一棵菜”精神,從菜幫包到菜心,無論角色大小,地位高低,功夫強弱,都得相互照應扶持,全力以赴演出,在臺底下有多大的仇恨都好,只要是上了臺就都得要相互幫襯兜底,決不能因私人恩怨相互泄憤攪戲撤臺。郝蓮瑞在後臺氣得直踹凳子,罵劉蓮彪是個大傻子,真糊塗!而此時金富仙的一張臉,鐵青鐵青的,猶如喜馬拉雅山頂上千年都化不開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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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把場:演員初次登臺,或演某一劇目因經驗不足等原因,由師父在側幕照應把關,以穩情緒
②打引子:主角初次登場時,半念半唱一些韻文結構的詞句。能概括的表明出場人的戲劇任務、角色的內心活動、爲人處事的態度……同時演員也能在最短暫的時間內向觀衆展現了自己的嗓音、氣質、表演和唱唸功力,是演員出場的第一印象
③定場詩:角色唸完“引子”以後的四句詩。內容大多是介紹劇中的特定情景和人物的思想感情
④默戲:演員在上臺之前半天或是臨上場一兩個小之前,對自己所要表演的內容在心裡和腦海裡不出聲的“預演”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