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不多時間,高蓮寵練功回來,把那塊桃酥給吃了,爾後劉蓮彪也回來了,誰也沒再提桃酥的這茬事兒,大家啓程離開了芝福城。
蓮昇問秀絨,捨得嗎?
秀絨說,開心。
鳴春社一路北上,進了北京城,回到了位於虎坊橋大橋路北的大院兒。這是秀絨有生以來第一次離開家鄉去外地,她確實很開心,特別是進了北京城,真是看什麼都新鮮。
鳴春社的大院兒位於虎坊橋路北,與路南的富連成科班相對而立。金富仙將址選於此,目的是很明確的,一來表明自己是富連成畢業的,是富連成培養了自己,做人不能忘本,離得近一點兒,方便師父隨時傳喚;二來,也方便富連成的老師來社裡客串或是教授技藝,名師帶高徒,兩邊都受益。大院兒是典型四合院,兩進,師父與老李頭和鼓師幾家人分別住後院正房和兩廂房,社裡的孩子住前院倒座。
等進了倒座,秀絨才徹底傻了眼:倒座三間房打通,靠牆搭上木板,一溜兒的大通鋪,成了孩子們的宿舍。
我睡哪兒?
照着金富仙妻子師孃的話說,秀絨畢竟是女孩子,不如跟她住後罩房,這樣伺候師父什麼的也方便。
秀絨想跟師母睡後罩房。可金富仙不同意,她說秀絨既是“催把兒”①也是學生,沒有跟主家住一起的道理。
秀絨嫌棄這個“宿舍”倒不是僅僅因爲它是大通鋪,而是這間宿舍裡瀰漫着一股異味、臭味。學戲的孩子出汗多,戲班半個月纔給洗一次澡;經過一天的勞累,孩子們往往下了戲回來倒頭便睡,很多時候都忘記洗臉洗腳;再加上睡覺的時候有打嗝的,有放屁的,那味道可想而知。
可師父不同意,秀絨也沒有辦法。最後折中的方式是,在大通鋪上拉上一道簾子,讓秀絨自己單獨睡東首,其他孩子睡西首。
這對一幫半大孩子來說,可這真不是什麼高明的主意。戲班的孩子開蒙學戲的年紀早,受到一些戲詞的影響,難免開化的也早。即便他們都對秀絨沒有什麼惡意,但是人的好奇心總是有的。在這羣孩子裡,蓮昇的年齡最大,又是大師哥。於是蓮昇就睡離簾子最近的位置上,將秀絨跟這幫毛孩子隔開。
剛開始秀絨睡得很緊張,老是迷瞪瞪地不踏實。日子久了,見蓮昇他們都很老實,也就放心了。
秀絨就這樣成爲這間宿舍的“唯一女主人”,也積極開始履行她的義務。早上的時候,等師父把他們幾個都給轟出去以後,她就開窗通風、灑水打掃,好天把師兄弟的被子拿出去曬,換下來的衣服、襪子,鞋子拿去洗;冷天早早籠好爐子。晚上趁着沒下課之前燒好一大盆熱水,等着師兄弟回來泡手泡腳,舒服一時是一時。
小小的宿舍經她這麼一收拾,既乾淨又清爽,大家住得也舒服很多。
與此同時,艱苦的戲班生活也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早晨六點起牀,老劉頭拿着刀坯子進屋,一邊喊“起牀啦,起牀啦!”,一邊拿刀坯子敲牀腿,啪啪得敲。老劉頭自己也很注意,往往都在西首敲,從不去秀絨躺的東首。孩子們一聽見刀坯子響,立馬睜眼下牀,倘若有一個想在牀上賴一會兒的,老劉頭二話不說照着屁股就是一板子,既狠又準,清脆極了!誰都不想大清早起來就捱打,都麻利兒地起牀下地。
下牀之後去解個手,不準吃早飯,兩人一組去練功場練功。而這所謂的練功場就是一出門的前院,前院中央鋪一塊地毯,四周是磚地,兩邊牆上支着刀、槍等武把子,要是雨天或是雪天,就再在院子裡搭一個罩棚。
所有人早功的第一個項目都是拿大頂,兩人一組開練。場地中央燃一炷香,以三分之一柱香爲界,一組完了另一組上,下來的人去洗漱,洗完了的回來接着耗,完成三炷香拿大頂纔算結束。之後還有下腰、小翻、虎跳,大小五套,屁股坐子,鷂子翻身,打旋子,打出手等各種基本功,這些功夫無論是唱文戲還是武戲的演員都要練。之後開中午飯,下午是文戲喊嗓子、吊嗓子,武戲學套路、唱吹腔的專項時間,晚飯後是高難度的基功訓練,比如老生、武生的吊毛、搶背、扎靠、360°探海,文戲的水袖功、翹功等。
不讓吃早飯的用意,倒不是戲班有意虐待學生,實則確實是練功需要。練下腰的時候,肚子裡不能有食兒。師父說,肚中有食,下腰斷腸。有一次蓮昇頭天晚上有夜場戲,下了戲沒吃飯就睡覺了,早晨起來肚子餓得咕咕叫,有氣無力地站不穩,悄悄去廚房偷了一小口饅頭吃。等到練下腰的時候,沒兩下就吐了,吐了滿地都是,老劉頭很生氣,抄起板子就給了他三下。他自己也嚇得夠嗆,以後早起無論多餓,他都不敢再吃東西了。
在師兄弟們練功的時候,秀絨也幹着她的“工作”:生火做飯,到師父師母屋裡倒痰盂,倒便盆,續上師父的水菸袋,幫師母梳妝,喊小少爺上私塾,打掃庭院,去早市買菜……
戲班的孩子對秀絨也很驚訝,他們發現秀絨不是嬌生慣養的富家小姐,原來她還真是挺能幹的。秀絨告訴他們,以前在家的時候,她的母親從來都不嬌慣她,三歲的時候就懂收拾玩具、漿洗自己的小衫小褂;五歲的時候,就會踩着凳子上鍋臺切菜了。
母親從小就告訴過她,做人要自食其力,其他人只能幫忙,不可依靠。
秀絨的活兒是沒少幹,可她到現在也沒摸上“戲”。師父說了,在梨園公會沒批准之前,有關戲的一切都不准她動。可是梨園公會何時批准?天知道!
有時她路過正房門口,倒是能隱約聽見師父在吊嗓子。但是她不敢停下來去聽清楚。因爲金富仙說了,他練功的時候,任何人不準從他門前過,要走道兒的一律從兩側的抄手遊廊穿,連他的家人子女都是如此。所以秀絨想偷學點兒絕招,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蓮昇,你個大騙子!”秀絨恨死蓮昇了,她現在完全就是金家僱的“小催把兒”,使喚丫頭,想唱戲,想成角兒?沒門兒!
秀絨氣歸氣,但她卻不敢表現出來。因爲蓮昇告訴她,要忍耐,學戲是遲早的事兒。
秀絨也是時常這樣安慰自己,天長日久,來日方長。老天爺是公平的,它沒有讓這個苦難的孩子等得太久,就把一個機會悄悄地送給了她。
可能說“送”不太合適,應該這樣說: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
戲班實行的是半教學半實踐的經營模式,一邊學戲一邊演戲。鳴春社定點演戲的場所是位於前門鮮魚口附近的華樂園戲院。這間戲院興起於乾隆年間,因爲最早是在這裡表演遊藝、雜耍類的節目居多,出來進去的大多是一些販夫走卒,所以格調一直不是太高,跟廣和樓、廣德樓這樣的戲園子沒得比。但是這間久經風雨的戲院,自然有屬於它自己的驕傲,那就是這裡曾是日後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的發祥之地,少年程硯秋就是在這家戲院打響頭炮,一舉成名的。
金富仙至今仍不忘拿這個典故來勉勵他的弟子們:要想人前顯貴,必得背後受罪,甭管來看你戲的是什麼人,只要坐在底下的就是觀衆,就是上帝,你們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把自己的絕活亮給他們看!
秀絨問,上帝是幹什麼的?
蓮瑞反應快,接嘴道:“上帝就是賜予你財富的人,你得好好伺候他們。
這番話解釋的很有水平,把那麼一個抽象的西洋上帝說得就跟自家財神爺似的。
蓮楓說蓮瑞世俗,一提財富就想到錢,忒俗。他說“郝貫口“所說的這個財富,既是物質財富,又是精神財富。精神財富懂不懂?咱們唱戲就是能給人家帶去精神財富的人,咱們也是上帝!
神學真是一樁玄而又玄的學問吶,繞得秀絨又糊塗了。她問蓮昇,這倆人是從哪兒學來這套的?
蓮昇笑說,上次他倆跟師父去給一個洋人社團唱堂會,唱完後回來仨人就這樣了,八成是被洋人給灌迷魂湯了。
蓮楓插嘴道,那不叫迷魂湯,師父能喝迷魂湯麼,那叫《聖經》,比迷魂湯還迷人呢。
晚上的時光總是短暫而美好的,明天就要去演戲了,今天晚課下得早,秀絨在牀上給大夥兒補戲服,大夥兒就圍在一起逗嘴子。此前她跟琴生沒享受過這樣的兄妹情,她總是帶着崇拜的眼神“追隨”着琴生,在這裡,她知道了什麼是兄弟情。
“我就吃了咋地!”
正說笑着,一聲脆響從外面傳來,大家臉上的笑容都凝固了。
作爲大師哥,蓮昇反應最迅速,他縱身一躍下了牀,奔出門去。只見唱花臉的劉蓮彪雙手叉腰站在院子當界兒,氣呼呼地直喘粗氣。小生白蓮喜在他下首委委屈屈地站着,鼓着腮幫子,眼淚直在眼裡打轉。
兩人誰也不說話。
金富仙聞聲出來,站在垂花門內厲聲詢問道:“怎麼啦!”
戲班規矩明文規定,不準打架鬥毆。輕者打通堂①,重者逐出戲班。
蓮昇連忙打岔說,是我剛纔拿碗倒水的時候不小心給焠地上了。
金富仙很狐疑地看着院子裡站着的這仨人,爾後又對圍在門口看熱鬧的其他人揮揮手說:“趕緊回屋睡覺去,明天誰要是誤了戲,我這板子可不饒他!”
大家連忙生拉硬拽地把倆人拉回倒座,問他倆到底怎麼回事。
蓮喜抽抽搭搭抹着眼淚說:“蓮彪吃了我的桃酥……”
劉蓮彪性情爽直,最見不得的就是蓮喜現在的這個樣子,他一個箭步衝上,指着蓮喜說:“你們看看他這個窩囊樣,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我不就吃了你一個桃酥嗎,趕明兒我再唱一場堂會,賠你一百個!”
秀絨說,蓮彪,不許罵人!
蓮喜抹了一下眼淚滿心看不上地嘟囔了一句:“你不就是會唱個堂會麼,有什麼了不起的,幾個臭錢,白給我都不要!”
這句話徹底激怒了劉蓮彪,只見他叫囂着一路撲了過來,一邊撕扯着蓮喜的衣領,一邊衝他嚎道:“你說誰臭錢,誰臭錢!你敢說我臭……”
“劉德威”又高又胖,他一撲上去,幾個人也拽不住,屋子裡頓時一團糟。
“都給我住手!”蓮昇跳上牀去,大聲喝道。
一霎時大家都定住了,眼直直地看他。
“想打通堂嗎!!”蓮昇呵斥道,“熄燈,睡覺!”
打通堂仨字一出,立馬都消停了。大家都紛紛回到了自己的鋪位上,蓮彪也鬆開了蓮瑞,悻悻然地睡去了。
——————————————
①催把兒:北京土話,跑腿的、使喚丫頭
②打通堂:一人犯錯,全班挨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