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的花影將樹下的兩個影子斑駁,江月白直着身子跪在江文林面前,一臉的倔強,絲毫找不到往昔濁世佳公子的影子。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擡起頭看着一意孤行的父親,眉間滿是抑鬱。
江文林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便再次沉浸在手上那封泛黃的信箋身上。
“爹,當年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不是嗎?”,江月白深吸了一口氣,目光灼灼地說道:“動手的是先皇,並非而今的陛下啊……”
“……”
江文林沒有說話,只是神色黯了黯,擡頭望着頭上花影重重的合歡,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總歸…要讓皇室付出代價!”
江月白也嘆了一口氣,順着江文林的目光望過去。他似乎發現,合歡的花色更加濃豔了,明明是柳絮一般的輕柔,在此刻,卻綴成了一片一片的。
猶如皇城外那一道被鮮血染紅的長長宮牆。
“我出去走走。”,江月白說完這句話之後便從地上站起來,也不在意月白色的袍子被染上了塵土,只是低着頭,走過飄香的庭院,走過江府朱漆的大門。
江月白閒有些頹廢的身影消失在飄香的庭院之中,江文林才緩緩地從斑駁的樹影裡走了出來,坐到了一旁的石桌邊上。他的手指在泛黃的書箋上輕輕撫過,然後落到自己的懷裡,從中掏出了一個白色的玉玦,手指在上面反覆劃過,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秋日清晨的陽光有些涼,江文林一個人,坐在石桌旁,一手摸着信箋,一手把玩着玉玦,本是怒氣衝衝的臉卻柔軟了下來,臉上浮現出一絲很溫柔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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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白失魂落魄地走在青龍大街上,任由周圍來往的行人對自己膝蓋上的塵土指指點點,也不在意。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悲哀,在片刻之後卻又是一片平靜,後悔,憤怒,悲傷…種種的情緒在他臉上展現。
他是一個讀書人,是整個江寧城乃至燕京都很厲害的讀書人,在他心底一直有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樣傳統的儒家思想。
所以當七日前他查到當年母親身死的真相之後,雖然有些怨懟,但是卻也不是太深。因爲殺害自己母親的並非現在的陛下,而是半年前暴斃而亡的先皇,他認爲兇手已經死去,本着傳統”禍不及家人“的傳統,所以他不怨恨葉煜。但他想不通爲什麼自己父親的反應會這般大,動作也這般迅速。
自從自己來到燕京,自己身上所受的聖眷已經足以令朝堂上下豔羨。若非自己年歲尚小,資歷不足,否則自己作爲暗衛指揮使的身份早就大白於整個楚國朝堂了。
他其實一直知道自己是爲什麼被委以暗衛指揮使這樣的重任的。原因,自然是因爲夏末時節,自己在守拙樓與年輕皇帝的對答。那個時候葉煜命人擺了一局棋出來。
一局號稱破解者便可宰執天下的棋局,一局自己曾祖父死前的棋局。
母親的孃家是柳家。
是亡國宰相柳奚笙的家族。
世上無情最是天家。
曾祖父柳奚笙是亡國宰相,死前曾經爲葉陶的即位造成極大的阻礙。所以他所在的家族必定是會被剛剛掌控天下的楚國皇室連根剷除的。但是在當年,柳家竟然是沒有受到本分波及,而是依舊安穩地存在於江寧城之中。
他甚至無法確定,在夏末時節那一場對話,是不是早就被那位比自己年少卻成熟穩重的年輕陛下所安排好的。自己的父親貴爲戶部尚書,在當年卻娶了一個罪人的血脈,但是那個時候皇室卻不管不問。
江月白入主暗衛三個月,自然是知曉這個暗衛的機構到底存在怎樣恐怖的情報能力,他相信當年那位高高在上的先皇不會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娶了柳家的後嗣。但是...爲什麼會在之後卻痛下殺手呢?
自己能夠成爲暗衛指揮使,不外乎就是因爲當初在守拙樓的對答之中合了那位年輕陛下的心意。
—或許,更多的還是那位年輕陛下在爲當年先皇做的事而進行補償。
否則他一個空有才名的書生,怎麼可能一躍成爲整個楚國站在權利巔峰的幾人。
他在知曉了現在所謂的真相之後,便一直在想,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而自己...爲什麼才僅僅掌控了暗衛三個月,便能查出十幾年前的往事...若說沒有那位年輕陛下的影子,他是怎麼都不肯相信的。
陛下,到底是處於怎樣的心思,纔會將這件往事告知自己。到底是出於怎樣的自信,纔會覺得自己在知道這樣的消息後纔會繼續爲他效力,不生其他的心思。
所以他將此事告訴了江文林,告訴了那個僅僅是因爲眉眼與自己死去的妻子相似,便娶回家成爲江家大婦的尚書。他本以爲自己的父親會在這件事上繼續保持他的長遠目光,會在這件事之後推敲出一些什麼。
但是…父親竟然是不管不顧地直接辭了官,將戶部多年以來積累的各式公案悉數帶走,再也不顧及自己爲之心心念念努力了二十幾年的楚國民衆。
江月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始終還是一個有着文人風骨的讀書人,在沒有弄清楚真相之前,他是不會貿然下蓋棺定論的。所以他纔會在知曉了父親竟然是做了這樣的事情之後,急急忙忙地從暗衛衙門中趕來,求自己地父親江文林收手。
—他不信,坐在出雲宮的年輕陛下,不知曉這件事。
微涼的秋風拂過,江月白突然聽到一陣喧譁的人聲,他不由得擡起頭來,望向聲源處。
原來自己在無意識中竟然是走到了城門的地方。一片黑色城牆突兀的出現在眼前,斑駁的磚牆上帶着腐朽的黑色,城牆下,一個城門的守衛正和一個衣着華貴的鄉紳大聲地說些什麼,周圍聚集起了圍觀的羣衆,遠遠的,看不真切。
江月白幾乎是下意思地在自己腦海中演繹了整個場面。無非是城門的守衛爲難這個土財主,要求一些銀錢。然後土財主不依,就在門口處大鬧了起來,周圍那些人便是看熱鬧的人,這是最常見的景象。
於是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放下了自己心中現在想着的事,隨着人羣往城門處走去。他始終還是暗衛指揮使,見不得這樣欺壓普通鄉紳的軍士存在於城門此等要害的地方。
“您總歸要給我個說法啊大人—”
衣着華貴的鄉紳抖着滿身的肥肉,一手摸着自己的腰間,一手不住地扇着空氣中涼涼的秋風,倒是讓人覺得這不是秋天,而是炎熱的夏天了。他站在穿着鎖子甲的城門守衛前,滔滔不絕地說着。
“您看…我剛剛來燕京就被賊子給摸了包...您可得爲小老兒找到失物啊。”
城門的守衛明顯有些不耐煩,他皺着眉頭,安慰似的回答道:“你可曾記得錢財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就在剛剛…”鄉紳苦着臉說道:“我在城門外排隊的時候,摸着錢包還在...可是就在剛剛進了城門之後,便不見了…”,說道這裡時,鄉紳的目光一轉,看了一眼四周圍觀的人羣,嘟囔着嘴說道:“說不定賊子還在這裡…”
軍士見着他的樣子,輕輕地搖了搖頭,向站在自己身旁的另外一個軍士打了個招呼。
那人便上前一步,站在富貴的鄉紳面前,無奈地說道:“這樣吧,你先隨我去衙門備案,相信沒有多久就能找到賊子的。你這樣站在門口堵着門…也不是辦法,你後面還有人等着進城呢。”
滿身肥肉的鄉紳似乎沉默了一會,然後點點頭,便隨着軍士離去了,堵着的城門便又順暢起來,在城門檢查路引的軍士又井然有序地開始了工作。
沒人注意到,一個穿着灰色金絲掐線的年輕人影,在人羣散了之後,笑嘻嘻地從其中走了出來,懷裡漲漲的,似乎揣了什麼東西,但他面上卻絲毫看不出來什麼異常。
江月白皺了皺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走上前去,跟上了那個灰色的年輕人影,問道:“你怎麼…偷了他的東西?看你的打扮,也不缺錢。”
那個盜賊倒也是個妙人,他錯愕的回頭後,見着江月白相貌堂堂,身上帶着一股子的書生氣息,不似衙門中人。便笑了笑說道:“書生,你沒看見…他是吳國的人嗎?”
江月白這纔想起來,那個滿身肥肉的鄉紳口音似乎是吳國那邊的。
“每年的邊境咱大楚都要死傷不少,就是因爲吳國…”
“你就因爲這個?”
“對。”年輕人的聲音微微頓了頓,說道:“他的國家既然欺負了我們國家的人,我就要欺負回去,哪管他無不無辜。”
......
他的國家既然欺負了我們國家的人,我就要欺負回去,哪管他無不無辜。
明明是一句不長的話,但是卻在江月白的心中造成了極大的波瀾。他想着...自己那位精明瞭一輩子的父親,是不是也陷入這句看似簡單卻很有力量的話語當中。
楚國的民風一直很奇怪,因爲身處南方繁華之地,所以民衆都帶着一股子的文人氣息。但是又由於開國皇帝是一個在戰場上拼死搏殺的將軍,故而又帶上了幾分的彪悍。從開國到現在,生活在楚國的的人們始終堅持信奉並守衛一個樸素的道理:你不欺負我,我也不欺負你。你欺負了我,我也要欺負你......
誰欺負我,我就欺負誰。
這是葉陶在開國之時一直強調的話。
這就是爲什麼楚國民衆明明身骨偏弱,卻依舊與民風剽悍的吳國軍民對峙三百年。
這也是江月白,始終喜愛着大楚這個國度的原因。
......
......
一聲極爲高亢的鷹鳴從頭頂傳來,江月白下意思地擡起頭,便又再次將那一片長得看不見盡頭的城牆納入眼中。
巍巍城牆,延綿不知幾何。斑駁的城牆被千年以來的風霜粗暴地對待,卻依舊屹立於此。點點黑斑,不是被風化過後的創口,而是千百年來無數次戰爭留下的乾枯的血液,猶如纏繞在城牆上不敗的花朵。
妖冶而致命。
他突然笑了,向着年輕的男子說了一聲謝謝之後,便快步走到城牆處,亮出自己身份,拉了一匹黑色的駿馬,朝着朱雀街的方向飛馳而去。
......
即使身負家仇,但他依舊不願,這樣的一個國度,陷入動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