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庭院中,謝永暮將手中的青傘交給小廝後,便踏着青石板路繞進了閣樓,青瓦飛檐,雕廊畫棟,細雨依舊落下,青色的人影挾着略帶着寒意的風雨而來,在閣樓的入口處,擁住了跑着下樓相迎的人影。
女子在他懷裡輕輕顫抖着,微紅了臉,片刻之後,推開男子寬厚的懷抱,將他身上有些溼潤的長袍解下,從旁邊小廝的手中拿過溫暖的狐裘,爲他親手繫上,皺着眉頭問道:“下雨了,爲什麼不撐傘。”
“這樣你就會心疼了。”男人的聲音帶着理所當然,溫潤的笑容從他的脣邊綻開,他低下頭,在女子額頭上輕輕地啄了一口,然後牽着她的手,說道:“風寒未愈,回房吧,別又加重了。”
葉楨想着以往在江寧城也未見他這般,輕輕地搖頭,笑罵了一句僞君子之後,也只得任命地被他牽着回了房。只是上去的時候,對小廝細心叮囑,讓她熬一碗薑湯上來。
謝永暮聽到她小心吩咐的樣子,便將手中握住的手輕輕搖動,她的手心涼涼的,一種奇異的感覺從指尖蔓延開來,直達整個心房。
他突然定住了腳步,朝着她看去。
葉楨被她一帶,疑惑地望向身旁的人,見着他正盯着自己看,俏臉便有些微紅,掙扎着將手從他手心裡拔出來,避過頭去,問道:“二狗有沒有問什麼?”
謝永暮笑了笑,知道這是她在逃避,不過他也不好逼得太緊,於是回答道:“沒有,我將他打發到城東去了。總住在河洛客棧…還是有些麻煩。”
“嗯...這樣也好。”葉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兩人沉默着一同望了一會兒,若是偏頭去看,可以看見女子那美麗又猶帶青澀的側臉。不久之後,腳步聲再次響起,略帶着急促。
葉楨兀自上了二樓,不再理會身後的謝永暮,走到書案邊坐下,拿起一本書,掩去了自己有些羞意的不自在。
謝永暮笑着搖了搖頭,想着自從葉楨來了燕京城之後,越發的有小女兒的嬌態了。旋即又想起女子剛剛手心的涼意,一抹憂慮,悄然浮上了眉頭。
於是他跨步上樓,三步並兩步地走到了葉楨的身旁坐了下來,皺眉問道:“九兒,此前…你都用過什麼藥?”
葉楨被謝永暮這聲突兀的九兒擾亂了心房,剛剛褪下的羞意又浮上了臉龐,但她還是思索了一番,搖了搖頭,“記不得了,之前公羊先生有爲我診過…但是我記不得方子了。”
謝永暮聽到葉楨的回答,眉頭皺得更深了,伸手探了探葉楨的額頭。
有些涼。
這是謝永暮的唯一感覺。
這個時候,葉楨咬着下脣,強忍着逃離的衝動,想着他只是在爲自己看診,但是爲什麼…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氣息,自己…便這般羞怯呢?
“今天的藥,喝了麼?”
“嗯。”
“有什麼…其它的不適麼?”男子的話斟酌着出口,“我懷疑…你之前喝的藥...有問題。”
“嗯?”葉楨眨了眨眼,轉頭看向皺着眉頭的男子,伸手撫平了他眉間的溝壑,疑惑地說道:“公羊先生的藥...怎麼會有問題。”
然後她又垂下了頭,突然想起了那夜裡的驚心動魄,動了動嘴角,嘆了一口氣,說道:“況且…風寒未好,也是我的問題…而是在江寧城的時候…”
最終,她還是隱去了話語,只是身子顫抖着,顯然並沒有她說的這般風淡雲清。
謝永暮面色一僵,想起了他不在的日子裡,她竟然是在生死裡走了一遭。之前知曉了她心狠殺掉了那幾個冒犯她的人,總以爲她內心強大,無堅不摧。現在纔想起,她也只是一個女孩子,一個才過了及笄的女孩子,一個在自己面前展現出女子柔軟的女子。
嘆了一口氣,欺上前去,任憑女子手忙腳亂的掙扎也不肯放手,只是緊緊地將她禁錮在懷裡,在她耳邊低語,“別怕,我在。”
長期以來在腦海中緊拉的那根弦陡然斷開,伴着斜飛進窗戶的細雨,她靠在男子寬厚的胸膛上,低低的啜泣起來,卻是絲毫沒有提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她只是...
只是想尋一個足以令自己放下所有的懷抱。
忘懷那個連空氣都帶着血腥氣息的夜,忘懷那四條鮮活的生命,忘懷...那夜裡濃稠得似乎化不開的恐懼……以及,絕望和無助。
謝永暮感覺到胸前的溼意,身子一僵,轉而又柔和起來,一手輕輕地覆在了女子的秀髮之上。溫熱的氣息從頭上傳來,似乎帶有一種奇異的力量,女子的的氣息漸漸平穩了下來。
雨落無聲,綿延了整座燕京城,在這萬千擾攘的京城,這扇小小的窗口,像是在某個角落中悄然盛開的鮮花,被這片天地溫柔地攏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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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馬車在青龍街上行駛着,兩旁腳步匆忙的官員見着這輛馬車,知曉這是暗衛的東西,腳下的速度便又快了一層,想着不知道又是哪家遭了暗衛的毒手。
駕車的抱琴見着周遭官員避之不及的樣子,輕輕哼了一聲,加快了駕車的速度,待到駕着馬車跨過狹窄的石橋之後,在一個看起來有些老舊的衙門前停下來之後,這纔對着車內的人說:“公子…到了。”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江月白伸了一個懶腰,彎着腰從車廂內走了出來,抱琴貼心地掀開了車簾,將以免車簾阻了自家公子的路。這個時候,自由在門口守着的僕役上前,在馬車旁放了一個踏足的凳子。
江月白從馬車上下來,看着眼前被風霜洗刷的門牆,輕聲嘆了一口氣。
這是整個青龍街上最爲老舊的衙門,在飄灑着寒意的細雨下,更顯得淒涼。其上暗衛司的牌子依舊高高地懸在門房之上。這是開國皇帝葉陶親手所書,本該是貴重無比,但是在這樣的秋寒裡,顯得有些破敗。
暗衛本該是風光無限的存在,但是由於本身的性質,總是透着陰沉的味道。任誰想到穿着黑色長袍的人竟然是可以隨意進出京中任何一位大人的家宅,無論是在何時,都可將之帶走進行並不公開的審訊,便有些膽寒。
僕役將馬車駕走後,江月白在抱琴的陪伴下,他皺着眉頭走進了這個令京中官員都膽寒不已的衙門,走進了這個自己僅僅來過三次的衙門。
抱琴見着自家公子的樣子,知曉他確實是不願意接手這個宅子的,但是皇命難爲,況且這樣的權利又是人人所羨豔的,所以他纔不得已地接下了這個差事。
“大人。”
推門進去便能聽到下面人恭敬的話語,江月白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但也點了點頭。
之後便走到了正中的房間裡,隨意地看了一眼裡面正在校對卷宗的人,輕聲說了幾句官話,無非是讓他們好好努力之類的,便又繞過了房間,往院子的後方走去。
在自己處理要務的堂上坐定之後,隨意地打量了一下,見着在門口守着有一個人,便吩咐道:“讓劉金儉來找我。”
“是,大人。”
沒過多久,一個看起來有些陰厲的中年男子便走到了堂上,從懷中拿出了一紙泛黃的信箋,恭聲道:“大人,您要的東西。”
“嗯。”
江月白接過信箋,攤開在桌上,掃過上面的內容。
細雨飄搖間,眸光晦澀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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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涼如水。
燕京的秋夜的寒風比江寧城的夜更顯得冷冽。
一名消瘦得有些孱弱的中年男子呆立於一株合歡樹下,持着一紙有些泛黃的信箋,身體微微顫抖。月色冰涼,夜合歡開了燦如紅雲的一樹,香氣在夜色的醞釀下愈發濃烈,竟有酒的味道,叫人不知不覺沉湎。
他是江文林,江寧人。
任戶部尚書,在整個楚國朝堂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這樣怔然的神情很少在他身上出現,所以以致於他的背後站了一個人都無法留意到。待到他消化信箋上的內容時,這纔回頭,聲音微澀,“月白,你來了。”
月白色的人影微微點了點頭,輕聲說道:“夜涼,父親早些進房吧。”
江文林微微搖了搖頭,只是將手中泛黃的信箋又再次捏緊,閉上雙眼,問道:“這…是真的麼?”
江月白低下頭,快速地回答了一句,“是。”
“罷了罷了…”江文林苦笑着將手中的信箋遞給江月白,轉身回了房。
這一刻,夜合歡的花瓣無聲地飄落,牽着江月白恍惚迷離的視線,飛過楊柳堆砌的庭院,飛過深深似海的大宅,飛過燕京雄健的黑色城牆與塗滿硃紅的長廊,鎖進了一所結滿秋愁的江寧庭院。
只在夜風中餘下一句。
“我早該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
江月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這件事告訴父親會有什麼後果,但是...他見了父親那麼多年的樣子,終究是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