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秋日的陽光剛剛在江寧城的東邊漾出微紅的光芒的時候,葉楨也已經在念荷的伺候下起牀了。這個時候天氣已經開始轉冷了,連渡口撐杆的夥計也多加了一件衣物。葉楨的風寒雖然是得了藥物的控制,但是還是那句老話,病去如抽絲,也只能是等着這風寒漸漸好起來。她依然是男裝的打扮,只不過在內裡多加了一件裡衣,以抵禦這轉冷的天氣。
濮園詩會在昨日纔剛剛結束,所以登門上一濁園的人還比較少,不過卻也是有那麼兩個。一個是昨夜裡率先邀請葉楨的李文茂,另一個則是與葉楨行雅令的人,從那人遞來的名刺上面可以知道,他叫顧流雲。兩人的拜帖都是定於七月二十日,葉楨想着都是在同一日,也就一併接待了。
這樣的拜帖其實還是讓葉楨有些措手不及的,因爲此前她並沒有接到過這類東西,有的,也只是自己發往別府的拜帖。
同樣的晨光下,就在她乘着馬車準備去濮園的時候,濮園的不爲人知側門,也迎來了一輛黑色的馬車,一輛沒有標記的馬車。上面下來一個穿着黑斗篷的,讓人看不清面容的人,但只看那身段,也知道這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婦人。
那人一下馬車便有站在門口相熟的小廝上前相扶,朝着此人說道:“夫人,我家少爺已經候您多時了。”那看不清容貌的婦人微微的點了點頭,便隨着小廝從側門走了進去。
進了濮園,她被小廝帶着在各處四繞,隱匿着身型,防止被濮園來往的僕人所發現。那婦人似是習慣了這樣躲着下人的方式,也沒有發什麼牢騷,只是靜靜地跟着那個小廝在這偌大的濮園裡面四處移動。
沒過多久,小廝才停下了腳步,指着一處虛掩着的門說:“請進吧,少爺在裡面。”
婦人便從寬大的袖子裡面拿出了幾粒散碎銀子,放在了小廝的手心。那小廝得了賞,便笑嘻嘻地說了個吉利話,然後爲婦人推開了門。
人還沒有跨進門口,內裡的聲音便傳了出來:“江夫人,別來無恙。”
“寧公子。”那人踏進了門之後,便轉身關了門窗,這才掀開一直被掩藏着的容貌,“您昨夜所做的...似乎是不足以得到我手中的東西吧。”
那黑色的衣帽下,赫然是一月前一怒之下將葉楨告上公堂的江家二夫人-羅雲媚。
寧宇恆皺了皺眉,繼而柔情地看了一眼還躺在牀鋪上恐懼着的不肯露面的人,便一臉厭惡地對羅雲媚說道:“你別太得寸進尺…我寧家現在雖然勢不如你江家...但是卻也不是你能欺迫的。”
“寧公子…”羅雲媚對寧宇恆的回答沒有絲毫的在意,從懷中掏出了一章薄薄的、泛黃的紙,一臉媚笑着對寧宇恆說道:“你別忘記了,這塵風的賣身契...可還在我手上呢!”前半句信心十足,後半句卻帶着冷冷的威脅意味。
寧宇恆低低地嘆了口氣,走到了牀邊,將錦被掀開了一小個角,對着裡面驚懼的人安慰道:“我在,別怕。”然後又伸出了略帶着冰涼的手,揉了揉裡面塵風的頭,“我會將你的賣身契拿回來的,不用擔心。”裡面的人顯然是極爲相信寧宇恆的話,伸出了雙手,將錦被往下拉了拉,露出還帶着昨夜狂歡後的情慾,對着寧宇恆眨了眨眼,表達着自己的信任。
寧宇恆看見塵風願意相信他,便又將被子給他拉了上來,寧宇恆知道,他現在不想見着站在自己房內的人。
“此前你說過,只要我在那詩會上向那秦酒發難,你便將塵風的賣身契交給我。”寧宇恆起了身,走到羅雲媚的面前,伸手去拿夾在羅雲媚雙指之間的契約書。
羅雲媚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將契約書又放在了自己的懷中。果然,那寧宇恆見着羅雲媚將塵風的賣身契放在了懷中,便不再伸手去拿。畢竟男女授受不親,昨日裡做的事已經是破了底線了,現在若是從羅雲媚的懷中拿出那張薄薄的紙…實在是不合適。
“我知道你邀了秦酒今日來濮園,想要解釋昨夜裡的事…”羅雲媚的聲音帶着一絲誘惑,“只要你設計將那秦酒孤身留在此地…我便將那塵風的賣身契交給你。”
“這…”
寧宇恆的聲音帶着一絲遲疑,畢竟昨夜裡做的事已然是拋卻了自己的君子之義,若是再次這樣針對那秦酒的話,實在是過不了心中那蕩然的正氣。只是...
寧宇恆又看了一眼全身收縮在薄薄的錦被裡的塵風,一絲愛憐的神情又出現在臉上。想着塵風這些年在羅雲媚手下吃過的苦,一律不忍之色,又悄然浮上了臉頰。
“好…我答應你。”寧宇恆權衡許久,終是覺得那些君子之風與塵風比起來差得太遠,“不過…我要怎麼相信你?畢竟你已經失約了一次。”
羅雲媚似是早就知道寧宇恆的懷疑,略微思索了片刻,便移步走到了寧宇恆的書桌那裡,拿起了一直狼毫筆,蘸了蘸硯臺內的墨汁,提筆上書。
約莫是半盞茶之後,一張透着墨香的紙便出現在了寧宇恆面前。內裡,寫着的,是契約。
關於轉讓花汀公館的契約。
“只要你在這上面寫下你的名字,那麼,我那樓,便給你了。”羅雲媚這樣說道:“事成之後,你再拿着這張契約書,到我手裡換塵風的賣身契。這樣…你便信了吧。”
寧宇恆終於是見着了羅雲媚的誠意,便接過了羅雲媚手上的契約書,提筆寫下了自己的大名。他知曉那花汀公館是那羅雲媚很大一部分的收入來源,所以他相信羅雲媚絕對不會毀約。
羅雲媚見着寧宇恆信了自己,在上面簽了名。便驕傲地一笑,沒有再看他一眼,推門走了出去,臨了,說了一句:“那麼,我便恭候佳音了。”說着,便再次戴上了衣帽,推門走了出去。
藏在被子裡的塵風聽到門被推開又關上的聲音後,知道了自己懼怕的那人已經是走了,便小心地探出了頭,對着寧宇恆勸誡道:“宇恆…何必爲了我…做這樣的事?”
寧宇恆溫柔地坐上了牀沿,抓起了塵風露在外面的雙手,寵溺着說道:“只因爲是你。”說得是那麼理所當然,彷彿面前的男子,就是他的全部,“我可不想,變成那陳維崧。”說着雙手又覆上了塵風潔白身子上面那些隱隱的疤痕,細細地描摹着,念出了自己一直喜歡着卻不怎麼唸的那首詞:
正輕陰來做寒食,落花飛絮時候。
踏青對對嬉遊侶,只我傷心偏有。
休回首,新添得一堆黃土。
垂楊後風吹雨溜。
記月榭鳴箏,露橋吹笛,說着也眉皺。
十年事,此意買絲難繡。
愁容酒後微逗。
從今怕到岐王宅,一任舞衣輕鬥。
君知否?三兩日春衫,爲汝重重啼透。
多人瘦,定來歲今朝,紙錢掛處,顆顆長紅豆。
這是前朝好男風詞人的陳維崧與歌僮徐紫雲相戀的詩詞。
在紫雲死後,陳維崧爲了悼念他,所書的悼詞-《摸魚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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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的車軲轆不停地向前駛去,只是一盞茶的時間,葉楨便站在了濮園面前。
門口的小廝見着是昨夜大出風頭的魁首到來,自然是喜出望外,知道是自家公子邀請的任人物,爭着上前接待葉楨。他們自小便在這充滿了書香韻味的濮園長大,自然也沾染了一絲文人的習氣,對着有着才學的公子哥,總是存在着仰慕之心的。
葉楨見着兩個門房朝着自己獻殷勤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朝着跟在自己後方,準備掏賞錢的二狗低聲說不用。這纔跟着門房進了濮園的偏房,等待這寧宇恆。
沒等多久,接到下人通報的寧宇恆便抱拳出來了,親自爲葉楨倒了一盞茶,遞到了葉楨的手上,陪着笑臉說道:“昨日,多有得罪了。”
葉楨聽着寧宇恆居然向自己賠罪,內心閃過一絲錯愕,但還是接過了寧宇恆倒過來的茶,輕輕地呷了一口,表示了自己對他的原諒。
“秦兄,請上座。”寧宇恆將葉楨請到了自己左邊的首位,“實不相瞞,在下聽信了小人的讒言,竟然是在昨日那樣的場合,向秦兄詰難…這實非君子之風。”一邊說着,一邊搖頭,似是在懊悔自己昨夜裡那些舉動一般。 葉楨向來是一個心性淡泊的人,見着寧宇恆竟然是沒有一絲託詞地承認了昨夜裡他做的那些事,在心底對寧宇恆的不滿便消失了一大半,畢竟現在的寧宇恆看起來,實在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君子。
“呵...昨日...有發生什麼嗎?”葉楨故作不知地說道:“我怎麼忘記了。”
寧宇恆見着葉楨竟然是如此容易就原諒了自己,心中閃過一絲愧疚,但眼前又浮現出了自己心尖人身上那些怎麼也去不掉的疤痕。寧宇恆的心智,瞬間又堅定了起來。於是他擡起手邊那盞還冒着熱氣的茶,低頭飲了一口,小心地掩飾着自己的心虛。
葉楨見着寧宇恆沒有說話,想着是不是自己表現地太過了一點,便開口提議道:“寧兄…可否借書一觀?”
“當…當然可以。”寧宇恆內心閃過一絲不自然,想着那本書昨夜裡自己拿給塵風翻閱着玩了,現在還在自己房內呢...可是,塵風也還躺在房內。這樣一來…寧宇恆不禁反省着自己,昨夜裡……似乎是太過放縱了。況且,這個時候若是將他帶入房內,那麼塵風必定會將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訴秦酒,這…
片刻之後,寧宇恆終是嘆了口氣,想着離開房之前塵風的叮囑,只好定了定心神,對着葉楨說道:“那麼,請隨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