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又把兒子叫過來說:“浩守也是二十五、六的大人了,娘到現在也不給他找個差事幹,只說還小還小!他的兒子都會打醬油了!哪裡還小了?!”
大老爺又擡頭看兒子,見兒子畏畏縮縮的被大太太拉着站在那裡,低頭聳肩一聲不敢吭,心中又是一嘆。好好的一個兒子,竟讓老太太給養成廢物了。
大老爺沒心情再看兒子了,把孫子推給兒媳婦說:“你們先回去吧,等晚上吃過飯回來再過來,陪我說說話。”
段浩守弓弓腰小聲答應着,領着媳婦和兒子出去了。大太太還要再說,大老爺瞪了她一眼,站起來進裡屋去了。大太太剛纔的火氣一下子讓瞪沒了,連忙跟上去。
進了裡屋,大老爺解衣換鞋,大太太低着頭不吭聲的上去侍候。大老爺也不說話,等衣裳換過,大太太蹲地上給他挽鞋時,大老爺悠悠的說:“你也別急,這回我回來就是爲了你和兒子。”
大太太驚喜擡頭!就要開口說話,大老爺又瞪了她一眼,大太太就不敢張嘴了,只仰着頭聽大老爺說。
大老爺說:“我從南邊帶回來了一些東西,回頭在外面買個院子都藏在那裡。鑰匙給你收着,老太太和二奶奶那邊你可要給我瞞好了!別覺得腰裡鼓起來了就不知道輕重!”
大太太連忙答應着。大老爺又說:“你和兒子還要吃一陣子的苦,這舊衣裳還要穿一段時候。”
大老爺看大太太,見她倒是沒什麼反對的意思,倒親手扶她起來,拉她坐在身旁溫和道:“這麼多年都熬過來了,我也知道你受委屈了……”大老爺一邊說一把把大太太摟在懷裡,大太太撲過去抓住他胸前的衣裳悶聲大哭。大老爺拍着她的背,竟也漸漸覺得難受起來,夫妻兩個抱在一起坐在屋子裡,半天沒有說話。
大太太哭了陣還記着老太太仍在等着大老爺過去,強忍着說:“娘還在等着,咱們過去吧。”
大老爺見她連哭都哭不痛快,是真的心疼了。擡手替她擦了擦淚道:“鳳嬌啊,你是真的受委屈了。”
大太太讓大老爺這句話一說倒心裡輕鬆了不少,擦着淚笑道:“瞧老爺這句話說的,哪裡有什麼委屈。嫁給老爺就是老爺的人了,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大老爺還想拉着大太太再說兩句貼心話,大太太卻掂記着老太太,生怕去晚了又招罵,一邊叫丫頭打水過來洗臉重新均胭脂,一邊又叫人再給大老爺換衣裳,剛纔的衣裳前襟都被她哭溼了,還污上了一大團的胭脂,可不能穿着這樣的衣裳到外頭去。
兩口子收拾好了一前一後趕去老太太的屋子,路上大老爺倒是比來的時候溫和多了,時不時的跟大太太笑着說兩句話,這個地方新栽了顆樹,那裡新移了叢花,這邊重新砌了道牆。大太太也一一指給他看,這是哪一年蓋的,這是哪一年修的,爲了什麼修的。兩夫妻有說有笑的走着,腳下就慢了點,等進了老太太的屋子,就看到二太太正陪着笑勸老太太什麼,而老太太一看到他們兩個進來,盯着大太太狠狠瞪了一眼重重冷哼了聲。
大老爺見大太太瑟縮着急步過去,老太太嘲諷道:“可捨得過來了?”
二太太在一旁說:“老太太剛纔還唸叨呢,我就說大嫂見了大哥怎麼着也要說兩句貼心話才行。”
老太太拿眼睛剜着大太太說:“她倒是隻記得自己想男人,我這個當孃的想兒子她倒是忘了個乾淨!”
二太太還在笑:“大嫂哪裡會那樣想呢,娘誤會大嫂了!”
大太太只是低着頭連聲跟老太太陪不是,又說是叫了浩守一家子過來說話纔多說了會話。
老太太拍着炕桌怒道:“我是那個連兒子跟自己孫子說兩句話都不讓的娘不是?你自己扯着男人不放就別賴到兒子身上去!”
二太太還要說,大老爺這才慢慢踱過來笑道:“弟妹,你大嫂不會說話,你也幫她說兩句。”
二太太臉一僵,高聲笑道:“娘您瞧!大哥心疼大嫂呢!”
老太太見了兒子過來就不理大太太了,伸手拉過大老爺說:“你的老孃盼你盼了十幾年,你回來了就只顧拉着你媳婦說話,不要娘了?”大老爺拉着老太太的手只是笑,擡眼看二太太,說:“娘這話可錯了,兒子怎麼會不要娘?”
二太太剛想湊趣說兩句就看到大老爺的眼神,訕笑着閉了嘴。
老太太高興的笑了,大老爺又嘆道:“唉,沒想到啊。我走的時候浩守纔剛能巴着炕沿,回來一看,浩守的兒子都比他當年高了。”
老太太一聽眼淚就下來了,死死抓住大老爺的手不放哭道:“你們爺倆這個沒心肝的啊!丟下這麼一大家子和我這個老婆子一走就是快二十年啊!我真怕到死的那一天都見不着你們回來啊!”
老太太哭得直捶胸口,大老爺也滿臉是淚,站起來又跪下連連磕頭道:“都是兒子不孝!”
老太太拉大老爺起來,說:“我的兒子回來了!你沒有不孝!回來了就好!”
兩母子抱一起又是一場大哭。
哭了陣大老爺給老太太拍背順氣,給老太太擦淚。老太太讓大兒子侍候着,轉臉看到大太太也覺得順眼了不少,招手叫她過來拉她坐到身旁說:“你替我好好侍候老大,就是你的孝心了。以前的事都不提了,日後你的好我會記在心裡。”
大太太頭一回坐的離老太太這麼近,倒有些坐不安穩的樣子,擡頭看二太太卻在一旁陰陰的瞪着她冷笑。大太太讓她這麼一笑,倒得意了,安安穩穩坐在老太太跟前說:“我聽孃的,一定會好好侍候老爺。”
大老爺也跟着幫腔道:“鳳嬌是個笨人,平常一定常常惹娘生氣,日後她要是再不改,娘你只管教訓她!”一邊又轉頭看二太太,笑道:“到時弟妹可是要替你大嫂多向娘求求情才行啊!大哥在這裡先謝過弟妹了!”一邊說一邊就要站起來對着二太太行大禮。
二太太慌得沒處躲沒處藏得,急道:“大哥你這是要折我的福啊!”
大老爺只是笑道:“弟妹當得起的!鳳嬌這麼多年多虧你照應她和那一家大小,怎麼當不起?”一邊說一邊揖下去。
老太太倒說:“好了,她是小的,多爲鳳嬌操心是她應份的事!你不必謝她。”又叫過二太太說,“你大哥有心,你也不要失禮才行!”
二太太僵着臉,結結實實的給大老爺蹲了個福,又轉過來給大太太蹲了個福。平常她要是這麼對誰,別說那人敢不敢受,就是老太太都會攔着不讓她施全禮。今天倒好,給大老爺行禮她沒什麼,可就連大太太也好好的坐在那裡受了她的全禮,這可把二太太的鼻子都要氣歪了。
等她站直了,大老爺又笑着說:“弟妹只管忙去吧,這裡有你大嫂侍候着就行。我也多陪娘說說話。”
二太太擡眼看老太太,可老太太這會眼裡只有大兒子,哪裡看得到她?只好恨恨的出來,出了院子回了自己的屋子,關上門就開始拿丫頭撒氣,轉臉再一看二老爺不在,問丫頭說是出去了。
二太太沒有了說話的人,坐在屋子裡生起了悶氣。一會兒丫頭過來問她這午飯是不是可以擺了?還是仍在老太太那裡吃嗎?
二太太氣都沒生完只好先放一邊,起來又去安排中午飯的事。先讓人去叫二老爺回來,又讓人去請三老爺一家過去。今天中午必定是要大擺宴席的。她一邊在肚子裡盤算這桌子怎麼擺,分個幾桌,一邊又想這一會兒大老爺和大太太在跟老太太說什麼?越想心裡越亂,等二老爺得了她的信回來,一進門二太太就站在門前罵道:“你可算回來了!就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你有點良心沒有!”
二老爺一腦門的汗,累得話都說不出來進屋先灌了兩杯水,又見二太太追過來還要罵他,嘆道:“消停會兒吧!沒見我這裡一堆事啊!”
二太太把丫頭婆子都趕出去,把在老太太那邊的事學了邊,又說大太太就那麼坐着受了她的全禮,也不過來拉一把扶她起來,又說老太太也不管就讓她把禮行完,說着竟委屈起來,抹淚道:“我每天天不亮就去侍候她,有時敲三更了還不能回自己屋裡歇着,這會兒大兒子一回來,其他人就都不值錢了?大太太那樣的人竟也讓她給捧到天上去了!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轉頭看二老爺竟然沒理她,坐在那裡手裡攥着個空茶杯不知道在想什麼,氣得過去拍着桌子道:“你也說兩句話啊!”
二老爺讓她嚇了一跳,怒道:“你就少惹點事吧!老大回來你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啊!”
二太太一聽這話裡意思不對,也顧不上自己的事了,趕緊抓住二老爺細問。
二老爺嘆氣,大老爺這一次回來實在太突然,鋪子裡的賬本什麼的都沒做準備。誰知道他這次回來多久呢?看着帶的東西也不算多,說不定還要再回南邊去。可二老爺就想啊,這大老爺也是做慣了生意的人,賬上有點什麼不對的地方他也是能看出來的。要是他留到過了十五再走,那就快有兩個月了,雖然說過年不做生意,可他要是想看一看賬,二老爺也不能硬頂着說不讓他看,因爲明面上這些鋪子是他‘替’大老爺看着的,不是他的東西,當家老大要查賬,他還能說個不字?以前好歹有老太太頂着,如今看老太太的樣子,只怕這個好不容易回來的大兒子比他還值錢。
所以大老爺前腳進門,他後腳就跑到鋪子裡去了,幸好賬房先生還沒回家,這年也不必過了,他許了錢讓賬房先生趕着弄幾本說得過去的賬出來。
二太太聽了他的話臉都嚇白了,急得在屋子裡直轉圈,說:“那、那要不然你就先回鋪子裡去,娘這邊有我呢。”說着也顧不上再埋怨他,拿起棉袍子推到二老爺懷裡,把他推出了門,又叫過來丫頭去竈下拿些飯菜用盒子裝了送到鋪子裡去,又想着要是晚上來不及回來,乾脆連棉被也一起扛了過去。
她這邊忙完,那邊老太太屋子裡的婆子又過來催了,這眼看都過了午時了,怎麼還不擺飯?
二太太忙笑着給婆子塞了兩個錢,又託她在老太太那裡說兩句好話,嘆道:“大哥難得回來,我也是想多弄些好菜端上去,這一不留神就誤了時候了,倒讓娘和大哥久等了。”
婆子接了她的錢這臉就笑開了,她又一向跟二太太親熱,雖然大老爺回來這家裡的風向還不知道要怎麼變,看大老爺那一身好衣裳,說不定日後大太太也能風光起來呢?可她也不願意就這麼得罪二太太,連忙說:“老太太也只是隨口問了句,我怕二太太着急就先過來回一句,免得誤了您的事。既然這麼着,那我就回去了,二太太也趕緊過來,三太太他們那一家子都已經過去了。”
二太太一聽段章氏他們已經過去了,知道不能再拖了,這麼多年她都沒讓人越過她去。現在倒好,大老爺一回來,大太太也敢受她的禮了,段章氏也敢帶着人走到她前邊去了。
“哼!一羣混賬東西!”二太太罵道,叫過來丫頭說:“去,把你們大爺叫過來。”
丫頭脆生生的答應着,轉身出去,不一會兒領着個十六、七的男孩子進來。他長得與二太太肖似,一張尖下巴的瓜子臉上,是細細的兩道上挑的眉,下面一雙細眯的鳳眼。他膚色白淨,頭髮烏亮,穿一身鴨蛋青的夾袍顯得有些單薄。他打着哈欠走進來不耐煩的看着二太太說:“娘,叫我過來幹什麼?”二太太皺眉看他,拉過來替他理了理衣裳說:“怎麼又穿夾的?不是才替你做了件棉袍子嗎?怎麼不穿?”一邊說一邊讓丫頭再去拿過來。
那男孩扭身躲開,拿了桌上的半盞殘茶就往嘴裡灌,一邊說:“我不愛穿!那袍子裹身上人都肥了一圈!又沒型又沒樣的!”
二太太可不理他,丫頭把袍子拿來就要他換上,又見他喝涼茶,一把奪了杯子怒道:“你要茶只管讓丫頭給你拿熱的!這都涼了又往肚子裡倒!回頭又半夜嚷肚子痛看你怎麼辦!”
男孩懶懶的答應着,伸着兩臂讓丫頭替他換上棉袍,二太太又拉他坐下替他重新梳過頭,一邊交待他道:“你大伯回來了,一會兒跟娘一塊過去,你也見見他。到那裡要知道叫人!知道不知道!”
男孩拿着她梳妝檯上的胭脂旋開盒子以手指沾了點要往嘴上抹,根本沒聽到二太太的話。二太太見他這樣氣得一把奪下來,照着他的頭拍了下恨道:“小兔崽子又胡鬧!我剛纔說的你都聽見沒有啊!”
男孩仰臉哀叫:“聽見了!聽見了!我都聽見了!”
二太太見他一直盯着那胭脂,沒辦法的以小指沾了些給他塗在嘴脣上,沒好氣道:“行了吧?”男孩照照鏡子得意極了。
二太太見時候實在是晚了,顧不上再讓他磨蹭下去,扯着他出了門。
一路到了老太太的屋子裡,有婆子迎出來見到男孩立刻笑着湊過來說:“浩鳳少爺過來了!”
男孩敷衍的草草點了點頭,看也沒看婆子一眼就擡腿進了屋子。二太太笑眯眯的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