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家下人擡頭看過去,嘀咕道:“這是哪一家的貴人?好大的派頭。”他盯着後面那五六架堆滿大箱子的架子車看了好幾眼,只怕裡面裝的都是值錢的東西吧,瞧那箱子上的銅鎖都快有兩個巴掌大了。快要過年了,只怕這也是正在往家趕。
他正胡亂猜着,後面的轎子裡跳下來一個五、六十歲的男子,穿着一件灰色的大棉袍子,提着袍角呼哧呼哧向他跑過來。
他以爲那人是要來問路,見身上穿的衣裳雖舊,卻也是值十幾個錢的好料子,那棉花厚實的看着就暖和,連忙收起掃帚堆着滿臉的笑等那人來跟他搭話,想着說不定能得兩個賞錢。
那人跑過來見他一臉傻笑不知道動,皺眉道:“傻站着幹什麼?還不趕快回去告訴老太太,大老爺回來了!”
那段家下人初時沒反應過來,這話聽在耳朵裡沒進到腦子裡去。呆呆的又轉頭去看那些車,那人推了他一把,催道:“還看什麼?還不快回去告訴家裡人?”
那人這纔回過神來,撲通一聲跪下對着那車胡亂磕了幾個頭,爬起來扛着掃帚就往門裡跑,邊跑邊大聲喊:“大老爺……大老爺回來了!大老爺回來了!!”
那人見那下人大呼小叫的跑進去,嫌惡的瞥了一眼。小地方就是沒規矩!
此時後面的車也跟上來了,最前頭的車停下來,那人趕緊過去掀簾子扶車裡一個裹着一身錦袍還披着件灰毛大斗篷的胖子下來,一邊堆着一臉的笑說:“大老爺,到家了。”
那人下得車來站在那裡,遠看像一座肉山,近看足足頂旁邊那男僕的兩倍寬大。他下來後扶着那人的胳膊看着眼前段家老宅的大門嘆道:“是啊,到家了。”
二太太還在被窩裡躺着,忽然院子外的門拍得山響,她沒好氣的支起身罵道:“誰看的門?這是着火了還是死人了!叫個鬼啊叫!”
睡在旁邊的二老爺皺眉道:“大過年的,你說點好聽的不行?”一邊說一邊也披衣坐起來。
二太太罵道:“昨天晚上陪着那老不死的打了半夜的牌,我這剛合上眼睛那邊就叫門了!這還讓不讓我活了!”
二老爺敷衍道:“你不高興就叫人打那看門的婆子一頓不就好了?彆氣着自己了。”
二太太冷哼一聲,披衣下來趿拉上鞋掀簾子叫外屋守夜的丫頭起來:“去開門!看是哪個在號喪呢!”
丫頭正往身上裹棉襖,聽了她的話連衣襟都顧不上系就連連點頭答應着跑去開門。
二太太嫌開門冷風就刮進來了,掩上簾子又回到炕上裹着被子躺下。二老爺推她道:“都這個點了,還是起來吧。也別睡了。”
二太太翻了個白眼說:“這個時候起來幹什麼?老太太這會兒還在夢裡呢!我不起來!”一邊說一邊重重的翻了個身,臉朝裡閉上眼睛了。
二老爺拿她沒辦法,自己下了炕,正想到外面問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那丫頭推門進來了,說話的聲音都變了:“二太太!二老爺!大老爺回來了!!”
“什麼?!”二老爺嚇了一大跳!
“你說什麼?大老爺回來了?”二太太聽見後一個骨碌從炕上跳下來,裹上衣裳跑了出來,扯着那丫頭急問:“是有人回來送信了?人現在走到哪裡了?什麼時候到家?”
丫頭急得跺腳道:“人已經在大門口了!沒讓人回來送信!聽說就他自己帶着人回來的,還有五、六車的東西!”
二太太跟二老爺對視一眼,立刻衝回房間穿衣裳,又連聲叫丫頭婆子們送熱水過來洗漱。
二太太穿上衣裳抹了把臉梳了頭飯都顧不上吃就直奔老太太的屋子去,二老爺收拾好了在屋裡轉了兩圈,一跺腳跑去找段老爺了。
老太太剛睡下,二太太過去時丫頭們倒是都接到信起來了也收拾好了,只是沒有人敢去叫老太太。見二太太過來立刻跟見了救星似的圍上去,這個問大老爺是真回來了?那個說二太太,這會兒不敢去叫老太太啊,她剛睡下沒一會兒。
二太太叫丫頭們準備熱水,自己一掀簾子進了老太太的屋子。
老太太昨天晚上打牌打到三更後半才放二太太回去,她自己又叫着丫頭婆子玩給她看,剛躺下還不到一個時辰。二太太也知道她這個習慣,小心翼翼的走到炕頭前,低聲喚她,叫了幾聲見她沒反應,小心推了兩把,老太太哆嗦了下慢騰騰睜開眼睛,她連忙湊過去說:“娘?娘,大哥回來了!”一邊說一邊推她。
老太太過了會兒才認出二太太,迷糊道:“老二媳婦?你這會兒過來幹什麼?”說着轉頭四處看,“該吃飯了?”一邊說一邊掙扎着要起來,二太太趕緊上去扶,又拿過圓枕讓她靠着,丫頭婆子送了洗漱的熱水過來,她一邊侍候着老太太洗臉漱口,一邊說:“娘,大哥回來了!聽說就在外面!”
老太太一聽,竟把漱口水給嚥了,擡頭抓住二太太急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二太太讓她抓得手疼,又不敢躲,只能在肚子裡罵兩句解解氣,臉上笑道:“是啊!聽說剛到呢!”
老太太高興壞了!一時竟不知道該做什麼,嘴裡說:“啊呀,這,快讓人叫他進來啊!”說着衣裳也不披就往地上跳,被二太太一把扶住,趕緊讓丫頭過來給她穿衣裳,自己蹲下給她穿鞋。
老太太急的就想立刻跑出去見着自己的大兒子,慌得一刻也不想等。二太太心裡不是滋味,拉着老太太笑道:“娘不用急,這一會兒大哥就進來了!”
老太太推開她罵道:“那是我的兒子!我幾十年不見的兒子!滾一邊去!”
二太太頭一回挨老太太的罵,又是當着一屋子丫頭婆子的面,一張臉頓時氣得泛青。見老太太蹣跚的向外挪,一邊的丫頭婆子回頭看着二太太也不敢上去扶,這侍候老太太的活有她在的時候,從來都不用別人操心。要是有人搶在她之前扶了老太太一把,回頭她絕不會輕饒了那人。自從二太太嫁進來幾十年裡,也有人因爲這個吃過虧,丫頭婆子多數都被她不動聲色的賣掉了,大太太和段章氏一個被扔在小院子裡帶着兒子兒媳婦過,吃的用的都是老太太用剩下的,一個帶着家當搬出去了,到現在還不敢回來。這些丫頭婆子可是知道二太太的手段,結果現在看着老太太走不動路也沒有人敢上前扶一把。
二太太臉上帶着笑,就這麼不緊不慢的跟在老太太后頭。她不上去扶,也不讓丫頭婆子去扶,就看着老太太扶着牆一步步向外挪。
該邁門檻了,二太太這纔上去扶了老太太一把。到了外屋還沒坐下叫人過來問,大太太忽然衝進來慘白着一張臉問:“聽說老大回來了?!是不是!”她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撲到老太太跟前急問,“娘!你跟我說這是不是真的?”
老太太不耐煩的推開她說:“是!是!你站遠點!我都看不見外頭了!”一邊說一邊推開大太太,又叫丫頭把門簾子掀開,敞開大門,又叫人把院子門也打開,然後她就這樣探着身勾着頭伸長脖子往門外望。
二太太見這風就呼呼的往屋子裡刮,叫人攏上火盆,婆子過來說這開着門颳着風,再攏上火盆那灰該飛得到處都是了。
“眯到眼睛裡就糟了。”婆子說着揚着下巴指着老太太,眯了誰的眼睛都好說,眯了老太太的眼睛就沒法說了。攏上火盆原本倒是好心,怕人受風着涼,老太太可不管那麼多,她想罵人的時候纔不管別人是不是爲她好呢。
二太太一想也是這麼回事,叫人拿來厚衣裳給老太太裹上,又叫人多拿幾個手爐來塞到老太太坐着的地方,腿上放一個,腳下也放一個。
老太太顧不上管這些,狠不能把脖子伸到大門那邊去。一邊推着二太太說:“去看看!怎麼這麼晚了還沒過來啊!”
二太太心裡知道,必定是二老爺過去截住了,她笑道:“娘別急,我叫人去瞧瞧。”
大太太跟沒了魂似的慌急着站起來追上來說:“老二家的,我跟你一塊去!”
二太太推了她一把道:“你在這裡陪着娘吧。”說着不等大太太反應過來就走出去了,大太太倒是想追上去,可是又不敢把老太太一個人扔屋子裡,站在門口轉起了圈。老太太看她擋着門,罵道:“瞧你那樣子吧!跟幾輩子沒見過男人似的!還不快回來坐好!倒讓一屋子下人瞧笑話不成?”
大太太擦着淚過來,低頭坐在老太太旁邊,低聲道:“娘,老大好不容易回來,你別跟他吵了,不然他要是再一走,又是幾十年不見影子……那我們娘倆可怎麼辦啊……”越說越害怕,捂着臉就大哭起來。
老太太讓她說得心煩,罵道:“那是我跟他吵嗎?讓他去叫他爹回來!他倒好,人沒叫回來連自己都扔那邊去了!這種不孝的兒子死在外頭我也不心疼!你也別哭了!我還沒死呢你號的哪門子的喪!”轉頭喊丫頭,“給你們大太太打水洗臉!”
丫頭扶着大太太下去,老太太又叫人去外頭催:“怎麼還沒過來?快去看看!”
婆子答應着一溜小跑的出去,到了院外頭正好看到二老爺和二太太陪着一個人向這邊走,近了一瞧,雖說模樣變了不少,可是看臉還真是大老爺,喜得婆子連忙上去磕了個頭說:“大老爺!老太太剛纔還唸叨着您呢!”
二太太連忙扯着婆子說:“走!告訴娘去!”婆子被她拉走,大老爺對二老爺笑道:“老二啊,弟妹還是這副風風火火的樣子啊。”
二老爺連忙笑說:“讓大哥看笑話了。”一邊說一邊眼氣的看着大老爺那一身的綢緞袍子,拿這麼好的料子做棉袍也不怕磨壞了可惜,又看大老爺也是四十出頭的人了,這頭髮還黑亮的跟二十歲的小夥子似的,不知道他在南邊都吃什麼好東西了。
二老爺的眼睛都要不夠用了,段老爺卻悄沒聲的跟在後面。跟以前一樣,三兄弟在一塊時他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大老爺像剛想起來還有他似的,回頭笑着叫他:“老三啊,你那兩個兒子都成親了吧?浩方上次回來說就是成親的。這次兩個侄媳婦都在吧?我可要見一見!”
段老爺連忙過來躬身笑道:“自然要叫過來讓大哥看一看的。”
三兄弟一團和氣的走進老太太的屋子。
老太太顫巍巍站起來,哆嗦着伸出手說:“老大啊……”
大老爺喊了聲:“娘!”就撲過去跪下抱住老太太的腿放聲大哭,後面二老爺和段老爺也跪下擡起袖子掩住臉哭起來,一屋子丫頭婆子齊聲大哭,一時哭聲震天。
二太太拿帕子掩着臉,嗚嗚咽咽的哭着,時不時的偷看一兩眼,見二老爺仰着臉乾嚎,臉上就是不見溼,不由得暗罵缺心眼!不會拿口水塗一塗?不塗口水你也把頭低下來啊!再看段老爺,倒是哭得挺熱鬧,就是不知道偷偷掐自己幾下了。一屋子丫頭婆子裡,婆子大多聰明,哭不出來使勁揉眼睛,揉紅了也像哭過了,丫頭們倒多是扯着嗓子乾嚎,還有互看偷笑的,這種的回頭都要好好教訓!主子們都抹着淚,你笑什麼!
再看老太太,已經哭得快喘不上來氣了,二太太趕緊過去扶老太太勸道:“娘,大哥剛回來,這是喜事啊!快別哭了!”一邊說一邊給老太太擦淚,不等她再扶大老爺起來,他自己就扶着膝蓋要站起來,一邊順着她的話說:“是啊,娘,兒子回來了,這是喜事啊,娘快不要傷心了。”
二太太再一瞧,大老爺的臉也是乾的,就是嚎得太厲害有些臉紅。
呸,都不是好東西。二太太暗笑,使個眼色讓二老爺趕緊過來扶他大哥。
大老爺一副傷心過度站不起來的樣子,二老爺趕緊過來扶,抱着他一邊膀子死活扶不起來,沒辦法回來叫段老爺,兩兄弟一起使勁纔算是把大老爺拉起來。好傢伙,趕上一頭生豬重了!前幾天送肉來的時候,一架板車上放着四五扇,二老爺特意過去看着他們往下扛,見兩個壯小夥子搬着一扇肉往草蓆上放,他還上前試了試有多重,現在想起來,大老爺可比那個沉多了。
二老爺在肚子裡把吃得白胖的大老爺跟豬比了比,憋笑憋得快斷氣,一會兒再擡起臉來,二太太一看,這會兒倒是知道掉淚了?眼圈都紅了。
一家人坐下後,老太太扯着大老爺就問:“你爹呢?沒跟你一起回來?”
大太太一聽老太太問這個就急了,搶道:“娘!不是說好不提這個的嗎?老大他剛回來!你就讓他先歇一歇吧!”
大老爺剛堆起滿臉的笑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旁邊這個他以爲是個婆子的女人開口管老太太叫娘,仔細打量了番瞪圓了眼睛不敢相信的喊道:“……鳳嬌?”天老爺啊!大老爺的眼珠子差點掉到地上去!
大太太聽見大老爺喊她,兩隻眼睛淚盈盈脈脈含情的望着大老爺喊:“當家的……”
大老爺的臉僵了,半天才乾笑道:“……幾年不見,你,這都快認不出來了,哈哈,哈哈。”
大太太心裡一沉,手不自覺的去摸頭髮摸臉,又去摸自己身上的衣裳,見那暗陳的顏色老舊的款式,暗恨自己聽見消息居然忘了換件好看的衣裳再出來!頭也該好好梳一下,胭脂也應該多均一點!
大老爺顧不上理她,轉頭笑着對老太太說:“爹讓我回來看看,給娘你帶點東西。爹一直想着家裡呢,只是那邊走不開。”老太太想罵,什麼走不開!呸!必定是讓那邊的狐狸精勾去了魂!可是剛纔大太太說的她也的確害怕,要是大兒子這回再被她罵走了,說不定等她閉眼也見不着這爺倆個回來了。這話就咽回去了,扯着他的手只管問在那邊過得如何,平常都吃什麼飯,穿得什麼衣裳,有沒有得病,病了有沒有吃藥看大夫,又說在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說來說去快到中午了,老太太拍着他的手說:“你先回去換換衣裳,也見見兒子,等會兒過來陪我吃飯。”
大老爺答應着領着大太太出去。
老太太叫過二太太問她中午有沒有多準備幾個菜,又叫她到外面的酒樓去訂個席面回來,嘆道:“唉,家裡也沒什麼吃的,還是叫外面的師傅做吧。”又細細囑咐了遍大老爺小時候愛吃的東西,不愛吃什麼口味,多放醋少放鹽都細細交待了遍,又說什麼菜都別放醬油,大老爺吃不慣醬油味。二太太笑着聽,又學了遍纔出去,一出屋子臉就沉下來了,走到院子外頭纔敢小聲罵道:“呸!還不吃醬油!餓他三天看他吃不吃!”
大太太領着大老爺回了院子,顧不上多說趕緊叫兒子兒媳婦領着小孫子過來讓大老爺看看。
大老爺見了兒子倒是親熱得多,拉過來上下打量,嘆道:“我走的時候你還沒有炕沿高啊,一轉眼連兒子都有了!”大太太在一旁掉淚,大老爺拉着大太太的手說:“這些年苦了你了。”
大太太放聲大哭,大老爺忙勸道:“當着孩子的面,不要這樣。”
大太太強忍着收了聲,又叫兒媳婦把小孫子領過來讓大老爺看,大老爺抱起小孫子喜道:“這小子真沉啊!”又轉頭問小孫子幾歲了?叫什麼名字啊?
小孫子豎起兩隻手比劃着奶聲奶氣的說:“九歲了。”旁邊的兒媳婦連忙拉着小孫子的手說,“八歲,過了年才九歲呢。”
大老爺連忙又從懷裡掏出錢袋來,數了九顆銀稞子放到小孫子手心裡說:“爺爺沒帶什麼好東西給你,拿着玩吧。”
兒媳婦連忙推說:“他小孩子一個,這太貴重了。”
大太太說:“親爺爺給的,只管拿着就是。”大兒媳婦就不說話了,抱着孩子站到一旁。
大老爺看着小孫子倒是親得很,又招手叫回來,抱着問大太太:“孩子起了個什麼名字啊?”
大太太撇嘴道:“沒名,就這麼老大老大的叫着。”
大老爺苦笑:“孩子都這麼大了,怎麼連個名字都不起?”
大太太冷笑:“娘說這名字要爹來起。爹不回來,這名字就不起!”
大老爺聽了直搖頭,大太太又說:“別看就他一個沒起名,三房老大屋子裡的那個也有三歲了,也是沒起名的。”
大老爺不接腔,大太太看他不吭聲,又抹起了淚說:“你一走這麼些年不回來,只把我們娘幾個留在這裡,天天看人的臉色受氣。”一邊哭一邊又扯過小孫子拉着他身上的衣裳說,“你看看!這就是二奶奶給孩子弄的衣裳!都是舊料子不說,還是他們家那個浩鳳用剩下的!”
大老爺聽大太太提起纔看出來,他賣布賣了一輩子,一眼就能看出小孫子身上的布是什麼貨色。把孫子叫回來抱在懷裡拉着袖子領口仔細看了番,眉頭就皺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