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見小楊姨奶奶還在跟婆子們推搡,低頭一想轉臉出屋,外頭藥爐那裡正有個婆子把倒出來的藥渣子再撿回去加水熬藥,丫頭過去從地上把幾次的藥渣子都給剷起來扔藥罐子裡,婆子一見她接手了,樂得輕鬆進屋了。丫頭加了水,又見這藥湯顏色淺淡,想了想,又拆了兩包藥倒進去,蓋上蓋子拿着扇子使勁對着爐子口扇!不到一刻,她揭開蓋子瞧,藥湯發黑了,倒比往常要稠了點,她用抹布墊着手把藥倒出來,上回喝藥的碗還沒來得及刷,直接倒進去,齊沿倒了一整碗端進屋子裡去。小楊姨奶奶還在喊着要穿衣裳梳頭站在新房門口等着新奶奶進門好第一個拜見,丫頭捧着藥進去,幾個婆子一見都鬆了口氣,趕緊就要給小楊姨奶奶喂藥好讓她睡着。
丫頭捧着藥走到小楊姨奶奶跟前,半蹲身輕聲勸道:“姨奶奶,你病了這些天,臉色都不好看了。一會兒穿了新衣裳戴上新首飾反而不美,喝了藥臉色變好了再換衣裳吧。”
小楊姨奶奶病得昏沉糊塗,見丫頭過來倒把自己剛纔扯着丫頭狠打的事給拋到腦後了,聽她這樣說不由得摸着臉不安道:“臉色真不好了嗎?什麼樣?拿鏡子來我看!”又張手要鏡子。
一旁的婆子都在暗笑,何止是不好啊,簡直跟個鬼似的了!一邊說鏡子馬上拿過來,一邊順着丫頭的話說趕緊喝藥,喝了藥臉色就好了,喝了藥人就漂亮了。
幾個人七八隻手一邊按着她一邊把藥碗舉到她嘴邊,小楊姨奶奶迷迷糊糊把藥咕咚咕咚嚥下,一碗藥還沒喝完就向後栽倒了,半倚了炕頭倒像死了般。婆子唬了一跳,上手又是叫又是把手放在她鼻子下邊,見還有氣都鬆了口氣。
看着還有小半碗的藥,一個婆子說:“都給她灌了吧!省得一會兒再鬧起來!正經拜堂時鬧起來就更煩人了!”
一個婆子卻說:“瞧她這樣,再……”話沒說完,可人都明白她的意思。瞧她這樣,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了,再喂藥,死了怎麼辦?
丫頭卻不管婆子在講什麼,端着藥碗撬開小楊姨奶|奶的嘴就把剩下的小半碗藥給倒她嘴裡了。
幾個婆子見藥都餵了,又不是自己下的手,個個都鬆了口氣,交待丫頭好好看着她家的姨奶奶後都出去了。
丫頭送走了婆子,回來把小楊姨奶奶放平讓她躺好,坐在裡屋瞧着她發呆,一會兒到針線籮筐那拿出剪子,站到小楊姨奶|奶的身旁,盯着她死死看了會兒,一咬牙抓起她的垂在枕上的頭髮剪下一縷,剪完了倒像嚇到似的轉身跑到院子裡。
丫頭攥着小楊姨奶|奶的頭髮,用黃紙包起來扔爐子裡,見燒成灰了又用通條拔拉出來,在那灰上一陣狠跺!邊跺邊小聲嘀咕着罵:“跺死你!跺死你!跺得你生不出孩子!跺得你心肝都爛光!跺得你手斷腳斷瞎眼爛舌頭!跺死你!跺死你!”
張媽媽帶着青蘿、七斤和米妹三個丫頭坐着驢車,在段浩方帶着花轎繞城的時候先到了段家,劉媽媽領着三個小丫頭已經先把段浩方的屋子收拾的差不多了,見了張媽媽立刻迎過來蹲了個福,端着笑說:“張媽媽辛苦了!快坐下歇歇!”
張媽媽上前一步扶着劉媽媽起來,說:“哪裡有工夫歇?屋子裡可都收拾過了?讓你先過來就是要先灑掃一遍,免得收拾得不好姑娘回頭進來了不方便。”
劉媽媽立刻說:“收拾好了!都收拾好了!我一來就先叫着小丫頭們把姑娘住的那兩間大屋又打掃了一遍,桌子椅子地都收拾乾淨了。”
張媽媽一邊聽她說一邊幾個屋子轉,劉媽媽跟在她身旁說:“咱們這個院子裡有個小竈,我燒了幾大鍋水,等姑娘進來了晚上也可以泡一泡鬆鬆筋骨。”
張媽媽笑道:“正是如此才讓你來!”又問,“姑娘一會進來一定要吃點東西的,今天可是一整天水米沒打牙,這纔是正經事。段家的那些規矩咱都不管,關起門來一切都按着原來的規矩走。姑娘是頭一份的,什麼也不能越過她去!”
劉媽媽眯着眼睛笑,說:“老婆子我當然知道!誰管那段家的規矩?吃食都預備好了,姑娘前腳進門我那邊面就下鍋,現做現吃纔好。姑娘一天水米沒沾,這天又熱得邪乎,老婆子都備好了,管保讓姑娘吃得舒坦!”
張媽媽滿意的拉着劉媽媽的手臂說:“正該是這樣!太太讓你來可真是沒找錯人!姑娘在家嬌慣,就是出了門也沒受委屈的道理!不然要咱們幹什麼呢?”
劉媽媽一揚頭,說:“那是當然!咱們吳家的人,什麼時候受過委屈?”
兩人又說笑了陣,青蘿過來說:“張媽媽,姑娘的衣裳都送過來了,你過來瞧瞧要怎麼放。”
劉媽媽不等張媽媽說就笑道:“媽媽自去忙,老婆子到竈下去瞧着那些人了。”
張媽媽眉毛一挑:“段家那幾個……”
劉媽媽眯着眼睛笑:“都讓我指使得滴溜轉呢!放心!絕跑不到屋裡去!”
張媽媽滿意了,跟着青蘿進屋子,正東頭三間大屋,有兩間中間新蓋了條迴廊連在一起,另有一大間似乎是從旁邊的院子隔過來的,昨天來時段家二爺的人交待過,單獨的那一間給段二爺做個書房,這兩間捱得近的都歸吳二姐。段二爺特地交待過,就是通房丫頭婆子也沒有住進這兩間大屋的,一間給二姐睡臥,一間讓二姐白天打發時間用。
張媽媽瞧着這兩間屋子,倒是覺得段家二爺會辦事。只是單這兩間加一塊,卻也沒有二姐在家時住的屋子大。
她輕蔑的看着段家院子,一家人擠在這麼個小院子裡還總想着壓吳家一頭,單這房子只怕就沒吳馮氏一個人的院子大。
七斤把東西擡進擡出,米妹手腳利落的整理,見青蘿和張媽媽進來立刻都迎過來。張媽媽看了下她們的活,點頭道:“再緊着點,花轎進門後且有得忙呢。姑娘一進來就要能住,不能到時候還是亂糟糟的。”
三個丫頭齊聲答應着。
張媽媽過去掩了門,回來小聲對着三個丫頭交待道:“這邊可不是在吳家了,你們都得給我提着神!”她指着這裡外兩間屋說,“別的地方咱都管不着,只這兩間屋不許段家一個丫頭婆子進來!你們三個都要記住這一點!姑娘的身家都在這兩間屋子裡擱着,要是讓那別處的耗子摸進來害了姑娘,你們要知道厲害!”
三個丫頭一排跪下,磕頭道:“媽媽放心!要是讓別的人摸進來,咱們就是掐也掐死他們!”
張媽媽扶起三個丫頭,說:“我知道你們的忠心。你們也要明白姑娘對你們的心,旁的不說,你們跟在姑娘身旁也有個幾年了,可捱過打沒有?捱過餓沒有?受過凍沒有?姑娘心疼你們,你們也要知道。出了姑娘的門的丫頭是個什麼下場,不必我來說吧?”
三個丫頭眼神互相一碰,都有些膽顫。張媽媽是吳二姐還是個小奶娃的時候就照顧她的,胡媽媽倒是二姐七八歲時才進屋的。在這屋子裡,二姐身旁最得力的婆子就是這個張媽媽。
張媽媽不像胡媽媽那樣兇,總是笑眯眯的。可是就是這個笑眯眯的張媽媽曾經沒經過二姐就賣了她屋子裡的四五個小丫頭,就連吳馮氏也沒說過她一句。她要是想賣了她們三個,只怕二姐也不會說一句,就是二姑娘平常也要敬張媽媽三分的。
見三個丫頭知道害怕,張媽媽點點頭,笑着推她們去幹活。小丫頭們心思活,不能讓她們出了吳家門就覺得沒了約束,回頭心大了就不好管了,先把話給她們擱在這裡,要死要活自己選吧。
屋子裡大致都安排好了,胡媽媽帶着預備下的通房到了,跟着的還在那六十六擔的嫁妝。一見胡媽媽來,張媽媽立刻迎上去。
胡媽媽累得牛喘樣,一進來先灌了一杯茶,才說:“王大貴帶着嫁妝已經進來了,花轎已經停在正廳了,正要拜堂呢。”話音沒落,前院裡歡聲雷動。
張媽媽也緊張起來,趕緊讓幾個丫頭都去再看看還有什麼漏的沒有。胡媽媽拉着她說:“嫁妝往哪間屋擡?”
張媽媽扯着她到隔壁那間大屋說:“都擱這裡,後面有個還算大的裡間,都擡進去,過幾日再騰個庫房出來。”
胡媽媽要走,張媽媽扯着她又說:“劉媽媽拘着段家那幾個人在竈間呢,你去安排一下吧。”
胡媽媽笑道:“得,我去給他們派活!”甩袖子走了。
三個通房不敢亂動,只站在廊下屋子都不敢進。米妹在裡屋隔着窗瞧着她們,小聲笑道:“瞧瞧,讓胡媽媽□的多好!”
青蘿伸着脖子瞧了一眼,啐道:“她們是什麼身份?哪裡能進姑娘的屋子?”
七斤聽見扒窗子看了一眼,轉身掀簾子出去,她雖然模樣穿着都沒三個通房派場,可這三個通房見了她卻嚇了一跳似的趕緊蹲了個禮,口稱姐姐。
七斤笑道:“都是姑娘屋子裡的人,快別叫我姐姐了。”
三個通房連稱不敢。
七斤又說:“姑娘一會兒就進來了,段家的客人只怕也會跟進來,你們就在門口迎一迎,別丟了姑娘的臉。”
三個通房連聲答應着。七斤轉臉進屋,再扒着窗子瞧,見三個通房跟木頭柱子似的杵在門前廊下,規規矩矩站着。
青蘿一邊收拾一邊對七斤說:“幹嘛去跟她們說話?”手下跟出氣似的重重的。
七斤倒不在乎,說:“姑娘還不能圓房,早先進來的棉花年紀大了,那個荷花是個什麼心思還不知道。這三個好歹還能爲姑娘分一分憂。”
青蘿啐道:“姑娘是什麼身份?倒要靠她們幾個?”說着站起來隔着簾子揚聲道:“別以爲上了主子的牀就有身份了!日後要是忘恩負義做那不是東西乾的事,留神下十八層地獄不得好死!”
米妹笑嘻嘻的過來扯着她走,邊走邊說:“姐姐真是脾氣大,咱們都是有身契的,要死要活還不是主子家一句話的事?哪敢背主啊!”
兩個人一搭一唱的,七斤笑得抱着肚子歪在椅上,指着她們兩個結巴道:“你們啊……”
米妹和青蘿相視一笑,互做個鬼臉。
屋外廊下的三個通房知道這話是說給她們聽到,胸中五味雜陳倒不知道是個什麼滋味。只有一個鵝蛋臉梳偏髻穿一件黃色衫子的低下頭對着屋裡啐了口,挑嘴角露出一抹淺笑。
胡媽媽進了竈間,正看到劉媽媽叉腰站在屋當中指使着幾個臉生的丫頭婆子幹活,見胡媽媽進來,劉媽媽立刻迎上來笑道:“媽媽到這等地方來幹什麼?倒髒了鞋。”一邊抽出自己的帕子照着胡媽媽的裙子下襬一陣撣灰。
胡媽媽由得她奉承,笑道:“我那邊正有些人手不夠,想看看你這裡有人能均給我幾個不能。”
劉媽媽眯眼笑:“媽媽說得哪裡話?媽媽貴人事忙,我這裡值什麼?”說着轉身指着幾個人說,“你!你!你!你們幾個跟着胡媽媽過去吧!”
段家的這幾個婆子丫頭早就讓劉媽媽使喚得頭暈,本來段章氏讓她們來是給新娘下馬威的,誰知這個姓劉的婆子粗蠻的很,膀大腰圓不聽道理,一來就指使她們幹活,她們還沒說兩句呢,就見她拿着拳頭粗的擀麪杖揮來揮去,嚇得人膽顫。她們又不敢跑,大喜的日子惹出事來誰也沒個好果子吃,委委屈屈在這裡幹着粗活,一見胡媽媽來要人,雖然不知道是幹什麼也上趕着就跟着走了。
胡媽媽領着他們到院門口,先從跟着的段家下人中挑出個小丫頭讓她站在院門口,交待道:“就在這裡看着門,新娘過來了立刻去報!”
小丫頭答應着。胡媽媽才領着其他人繼續向外走,等到了二道門時,那些婆子才知道要他們來幹什麼,個個都一副哭喪臉。
二道門外是整整六十六擔的嫁妝。王大貴正蹲在嫁妝旁邊等着,見胡媽媽領着人過來立刻站起來拍着腿說:“可算來了!趕緊的都的擡進去吧!”
胡媽媽笑道:“辛苦貴爺了!”
王大貴大笑,擺手:“我哪裡當得起胡媽媽的個爺字?沒得折了我的壽!”
一個婆子見這麼多她們幾個人是絕對擡不完的,求道:“媽媽容老婆子去找些人來,不然倒誤了事。”
胡媽媽臉一黑,斥道:“忙完了今天,明天我放你的大假!讓你在屋子裡睡一天!”
擡嫁妝不比別的,胡媽媽是絕對不肯讓粗婆子再去把別的院子裡亂七八糟的人再找來的。
那婆子讓她唬了一跳,不敢再多說,幾個人擔着嫁妝向二爺的院子裡擡。
王大貴冷笑:“真是羣沒用的!乾脆都賣掉,再買好的來使喚。省得個個都拿自己當個貴重人看!吃飯的時候都能端得動碗,輪到幹活都沒力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