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吳老爺纔回屋,他累得連話都不想多說一句,只想趕快躺下睡覺。屋裡點着燈,丫頭婆子都不在,只有吳馮氏坐在屋裡等他,一見他就迎上來一邊替他脫衣裳一邊道:“洗洗再睡吧。”
草草在桶裡泡了泡,身上的疲乏解了些,這時吳馮氏又端來了熱在竈上的飯菜,他只吃了半碗就推開道:“今天累了,睡吧。”
“好。”吳馮氏收拾好桌子鋪好牀,等兩人吹了燈躺到牀上,他卻睡不着了,明明累得眼皮子都粘在一起了,可腦子裡卻還想着事,翻來覆去了一會兒,他推推吳馮氏:“睡了?”
吳馮氏很快爬起來了,就要去點燈:“你睡不着?要不要喝點藥?”
看她披衣打算下牀去熬藥,他趕緊拉住她道:“不用!一會兒都好了!”他是不信藥的,人的命,天註定,真生病了吃藥是應該的,平常好好的吃藥就是白花錢了,那些大夫老哄着人吃藥,沒病的也讓吃藥,這麼着沒病也會吃出病來的。
吳馮氏這些年愛燉些補藥給他吃,她的心他知道,有時爲了讓她高興,端過來的藥他也吃了,可大半夜的熬藥他就不樂意了,這麼晚了再起來忙活,她的身體也受不了啊。
他把吳馮氏按在懷裡,道:“咱倆說說話。對了,你弟弟是不是等辦完喜事就準備走了?給娘和你大哥帶的東西都準備好了,等過兩天你看看,有什麼不夠的再添。”
馮四並不想在吳家多住,吳老爺和吳馮氏都看得明白,人家既然不稀罕吳家,他們家也不會上趕着貼上去。喜事已經辦完了,最多後天或者大後天,馮四隻怕就要來辭行了。
敬宗的事吳馮氏早就跟吳老爺說過了,連着她的想法,二姐說過的話,她原封不動都學給吳老爺聽了。
馮四既然要走,這個事就不能再拖了。一時兩人都沉默下來,誰都沒說話。半天,吳老爺長嘆一口氣,吳馮氏趕緊道:“……其實,我捨不得敬宗。”說着她眼圈都紅了。敬宗是二姐出門那年生的,趕着嫁了兩個女兒,她的心也亂得很,懷他的時候就不怎麼注意,敬宗出生後她心裡覺得對不起這個孩子,便格外疼愛,所以敬宗也有些嬌氣。
從根上說,她一面想讓孩子好,一面又怕害了孩子。官場上的事她雖然沒經過,畢竟她懂事的時候馮家已經從上面退下來了,可是當年逼得全家幾乎是逃命般逃到連家鄉也不敢回的事她卻是從小聽娘講的。當年房子來不及賣,東西來不及收拾,只求全家人能平安,結果太爺爺熬死了,爺爺累死了,小時候說起這個,爹和家裡的叔叔都會掉淚,娘也會抱着她哭。
可見那是多可怕的事。
等她記事起家裡仍是那副時時害怕哪天半夜就有人找上門的樣子。爹和幾個叔叔天天發愁的就是家裡的錢不夠送,東西人家不稀罕,或者哪怕送了也沒用。只要有點什麼大動靜,哪怕是千里之外有人升了官,或者哪裡換了個官,家裡都會緊張好幾天。會不會有人翻出來?會不會再提起來?
做官除了風光,更多的是危險。可是她心裡確實也有爭一爭的想法,她總是會想着,萬一呢?要是萬一敬宗有官運呢?他能行呢?馮家已經準備好了,有馮家幫忙,敬宗這條路會走得順利得多。
這個念頭折磨着她,也同樣折磨着吳老爺。
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總是想着要給子孫掙下一大份家業,這一點上他比他爹做得更好,吳家在他手裡變得更好了,更大了。雖然他有三個兒子,可是吳馮氏教得好,三兄弟一直非常和睦,他想,就算他和吳馮氏都不在了,有敬泰在,吳家還是會越來越好的。
小時候他爹教給他一句話:人的命,天註定。有多少福壽都是老太爺定好的,人要是貪心,多享了不該享的福就要遭報應的。
他只相信憑自己雙手掙來的東西,天上掉金元寶這種好事他是不信的。他不是那種爲了一點好處就能賣祖墳的人,他什麼時候都記着自己後頭還有一個家。這麼些年,他就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他從來沒想過能靠着誰一口氣飛上天。
所以吳馮氏跟他說這個事的時候,他頭一個想的就是:怎麼找他吳家的兒子?馮家沒兒子了?
這是不可能的。吳馮氏出門前她大哥就有兩個兒子了,一嫡一庶。這些年單她爹這一房,三個兒子都有孩子了,就連這次來送顧氏的馮四家裡也有四個孩子,一個嫡子,三個庶女。再說敬宗的學問再好,那也是馮家送來的先生教的,送來的先生都這樣,總不見得馮家現在的先生不如送過來的這個吧?至於天資,敬宗是他的兒子,他看着當然覺得好,可是憑良心上說,也不是什麼七歲能文的天才。就是個一般孩子,懂事,知道上進,別的沒了。
馮家絕不缺孩子,更不會缺能往上送的去爭那個好前程的孩子。
那麼爲什麼馮家大爺讓馮四從吳家帶一個走就難說了。
吳老爺倒不是覺得馮家會害吳家,很可能是馮家大老爺覺得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帶上吳家一個孩子不算什麼,是客氣的。
另一頭,他覺得吳家在馮家眼裡,大概還是有點價值的。
這些年他也明白了,雖然不知道馮家當年到底出了什麼事,不過自從他們搬來後的這幾十年裡,是相當低調的。據吳老爺所知,馮家並沒有在搬到這裡後大肆添加什麼家財,馮家人還是把目光更多的放在外頭,而不是自己住的這個小地方。
跟這樣的馮家比,吳家自在得多。他吳大山買地賣地,從來不須小心在意或者避人耳目什麼的。或者馮家就是看中這個了,吳家可以往外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外頭走動,比起馮家來不會有太多人看着,不會一看到就能想到馮家,然後想到馮家以前的事。
想了幾天,吳老爺覺得這個事,不妨等幾年再看。馮家要用吳家,一是藉着吳馮氏嫁進來這個由頭,二就是要帶走的敬宗了。娶個馮家的女兒回來跟送個自己的兒子過去,這對吳老爺來說完全是兩回事。
要是馮家真有這個心想拉敬宗一把,那就看過幾年後馮家在這上頭到底怎麼樣再說吧,那七老八十要考秀才當官的人還多着呢,他也不急,就等到敬宗二十歲之前,馮家要真有這個本事他再把兒子送過去也不晚。
現在嘛,孩子小就算了,送得遠了他也不放心啊。
吳老爺是早就想好了,就想着怎麼跟吳馮氏說。他不想跟她說這些,讓她去想她孃家對她是個什麼樣?傷了心就不好了。現在馮家真心心疼她的只怕只有她娘了,連她那個大哥都不好說,這回來的這個馮四就更不用提了。
他把吳馮氏摟緊了點,馮家不稀罕,他可心疼呢。
怎麼跟她說呢?
吳老爺還是跟着二姐那個話頭往下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要說還是敬賢大點,敬宗那麼小呢,要不,讓敬賢去吧。”
敬賢這就十五了,吳馮氏打算明年就要給他找個媳婦,最晚後年就讓他成親呢!這一跟着馮家走起碼五年內回不來,自然也沒辦法成親了,這不就耽誤了嗎?
她這麼說,吳老爺立刻愁眉苦臉的嘆道:“……唉,二姐說的有理啊,我是怕、怕他們兄弟日後生分了,那就是做再大的官也划不來啊!”
二姐說的吳馮氏也想過,不過她是想怎麼跟敬賢講道理,讓他別嫉妒弟弟,或者就給他找個事幹,她甚至想過勸吳老爺將吳家的東西日後分給敬賢一點,這樣他不就不是兄弟中間那個什麼都沒有的人了嗎?都有不就行了?
哪知吳老爺竟然是想幹脆就送敬賢跟馮家走,敬宗留下。
吳馮氏這下也爲難了,他既然這麼說,她自然聽他的。要不就先讓他娶了媳婦再去?或者帶着媳婦一起去?可是這臨時到哪裡去給他找個好媳婦啊!
敬賢不比敬宗,他已經夠大了,吳馮氏覺得他能聽懂這個事了,她想先交待他兩句。要是敬宗她大概只能囑咐他聽舅舅的話,敬賢倒是可以說得更明白點。
結果吳馮氏將敬賢叫來,剛起了個頭:“你也跟先生唸了幾年書,我跟你爹商量了下,想讓你跟着你四舅走,讓他給你找個合適的地方再拜個師,回頭去考個秀才什麼的。”她話音未落,敬賢傻了一般看着她,說:“娘!我可不去!”
吳馮氏也傻了,半天才氣道:“你說什麼?”她一厲害,敬賢自然就害怕了,趕緊閉嘴,可看那樣子卻是苦着臉,跟要推他去跳火坑差不多。
不讓他去是一回事,原先她還擔心就像二姐說的,他要是聽說只讓弟弟去會不服氣,現在看來,他巴不得!
吳馮氏試探着問他:“你要是不去,我可讓敬宗去了,你到時可不要後悔……”她話沒說完就見敬賢呼得鬆了口氣,一臉喜色道:“娘,那讓敬宗去吧!我去給你叫他!”說着就要跑,氣得她拍桌大怒:“你給我回來!”
敬賢委屈巴巴的回來坐下,吳馮氏瞪着他,問:“你不想去,爲什麼?”他就這麼不成才?這是多好的機會!他怎麼就不想去呢?
敬賢也委屈,吳馮氏在上頭看着,他在下頭坐着,可是這讓他怎麼說?難不成他要說,他就等着過兩年也娶了媳婦,他就在家裡抱着媳婦,生幾個孩子,然後再在敬泰手下乾點活,輕輕鬆鬆的過一輩子這不挺好的嗎?
看着敬泰娶媳婦入洞房,他啊,早就等着輪到自己的那天了!媳婦會是什麼樣的?漂亮不漂亮?溫柔不溫柔?他跟媳婦在屋裡,這樣那樣那樣這樣,嘻嘻嘿嘿……
可是他要是跟吳馮氏說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娶媳婦,只怕立刻就要捱打了!他是欲哭無淚,再跟四舅去念書?他可不是小孩子傻!跟四舅去念書能跟在家唸書是一個樣嗎?他在書裡讀到過,那讀書是件苦事!苦到吃不能吃睡不能睡的地步!都說十年寒窗,他這一去就是十年啊!這媳婦不就成夢裡的東西了?
再說,這考秀才是那麼好考的?先生都說了,七八十考不上的也有呢!他要是考到七八十呢?這輩子都不娶媳婦了?
苦啊!苦到家了!他死都不會去的!
敬賢想是這麼想,可是看看吳馮氏的臉色,他又不敢把這話說出來,結巴半天,灰心道:“……我聽孃的。”
吳馮氏恨鐵不成鋼的使勁點着他的頭道:“就跟我要逼你上吊似的!你啊!”
等到晚上她跟吳老爺一說,吳老爺心花怒放!面上卻一副無奈模樣嘆道:“唉,他不想去,就不要勉強他了。兒孫自有兒孫福。”
也只能這樣了。吳馮氏雖然有些失望,可也鬆了一口氣,覺得這些天沸騰的腦袋一下子涼下來了,也清楚多了。
馮四來辭行的時候,她跟他說:“敬宗還小,我不捨得他離開,你就這麼跟大哥說吧。”
馮四很痛快的答應了,來的時候帶個姑娘,回去的時候再帶個小孩,他也覺得麻煩。既然吳家不肯,他也省了事,回去跟大哥說一聲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