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爺聽她這麼說道:“我哪是那個意思!就是你要罵二姐我也要攔的!一會兒出去也不許罵!”心裡卻打定主意一定要再問問二姐剛纔的事。
吳馮氏放下心,出去後見吃飯時二姐仍是那副膽小的模樣,連挾個菜都不敢了,就悄悄給吳老爺使眼色。
吳老爺本來還想再問她兩句,見她這樣也問不出來了,就挾了塊肉給她說:“吃吧,多吃點!”
用過晚飯,吳二姐像只兔子般道晚安溜出去,她前腳逃進自己的屋子,後腳吳老爺掀簾子進來,吳二姐立刻縮到牆角根,吳老爺瞧她這個樣子,心中詫異,輕聲哄着靠過去:“寶丫兒?過來,到爹這兒來。”慢慢把她從牆角拽出來攏在懷裡坐到炕上,擡起小臉一看,嚇得煞白。
吳老爺覺得奇怪,他沒打過吳二姐啊,平日裡連句重話都沒有,怎麼嚇成個這樣?
吳二姐滿腦子瘋狂的想像,她那種誅心的話說出來,本來只是跟吳馮氏兩個說點女人的心裡話,她是把吳馮氏當平輩看的,又一向得她疼愛,兩人的命又是擰在一塊的,過好過歹都捆在一起,所以她對吳馮氏說話時就不怎麼顧忌,有一說一有二說二,也有點仗着年紀幼小,就是真的衝撞了誰也沒關係。可她沒想到吳馮氏不但沒聽懂她的話,還學給了吳老爺。吳老爺不是吳馮氏,對吳馮氏來說,她算計敬齊沒關係,可是對吳老爺來說,敬齊也是他的血脈骨肉,她又一向表現的天真幼稚,規規矩矩的女兒家,這樣的她突然說出那樣的話,吳老爺不說一時能不能接受,只怕心中不喜是一定的,要是再覺得她以前裝模作樣,恐怕她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
現在她擔心的是吳老爺會不會讓人打她板子,教訓她要友愛兄弟。她安慰自己不過就是幾個板子,只要不打壞了,最多養個一年半載的,再說小孩子哪有不捱打的。
可是不管想的多好,她的身體還是僵硬了,也就沒看見吳老爺的神色,不知道吳老爺根本沒想要教訓她。
吳馮氏一個婦道人家想事情多數簡單,可吳老爺不會,他聽着吳二姐那番話似乎有什麼意思在裡面,特意追過來是想再問問她,見她嚇成這樣,吳老爺從懷裡掏出兩顆小孩子拳頭大的羊脂玉球,他平時兩顆球放在掌中把玩,此時隨手拿出是想哄哄看起來嚇壞的吳二姐。
他把玉球塞到吳二姐手中,哄她道:“寶丫兒瞧,瞧這個。”粗糙的大手包着吳二姐稚嫩的小手掌,教她怎麼用手指的力量來讓玉球在掌中旋轉。
吳二姐被吳老爺這一手弄的有些回不過來神,不過她很快發現吳老爺好像並不生氣。
吳老爺見吳二姐臉色慢慢平靜下來,把她抱到膝蓋上說:“寶丫兒,剛纔你娘說的,你再給我學一遍。”
吳二姐的臉又嚇白了,吳老爺見她這樣,把她再往懷裡塞了塞,鬍子拉茬的大臉蹭着她的小臉說:“爹的寶丫兒最聰明瞭!是爹最心疼的閨女!寶丫兒跟爹學學,你是怎麼跟你娘說的?”
吳二姐怯怯的擡眼看吳老爺,她仔細揣度着吳老爺臉上的表情。
吳老爺像怕嚇着她似的,放柔了聲音哄道:“寶丫兒莫怕,告訴爹,你爲什麼說有敬齊在,敬泰和敬賢以後就不打架了?”
吳二姐僵硬的說:“……我就是這麼想的。”然後就打死不肯開口了。
吳老爺哄了半晌見沒個結果,也不再勉強她。召來婆子給她洗漱換衣,把她塞到暖過的被子裡後,吳老爺坐在炕頭一邊拍她一邊哄她睡覺。
“寶丫兒,爹的好女兒,別怕,好好閉了眼睡啊。爹疼你。”吳老爺從有了第一個孩子起,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自己上手哄孩子睡覺,還是個女兒。他這邊軟着聲音哄吳二姐,隔着簾子的外屋裡的丫頭婆子幾乎沒把耳朵掏乾淨了好好洗洗,這明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吧?
吳二姐不明白吳老爺是個什麼意思,他不打她嗎?不教訓她嗎?就問這兩句?怎麼還哄她睡覺呢?
吳二姐嚇得硬扛到三更敲過才迷迷糊糊的睡着,吳老爺等到她的呼吸平穩後才輕手輕腳的出去,外屋的丫頭婆子都沒敢走,他壓低聲交待她們說:“寶丫頭今天夜裡可能會受驚,你們留着點神!有什麼不對趕緊去叫我或太太!要是寶丫頭有個什麼好歹,小心我剝了你們的皮!”
幾個婆子連忙應下來。
吳老爺走到屋外,深吸一口氣,望着遠處黑黝黝的夜色發了會兒呆後都回到吳馮氏的屋子裡。
吳馮氏還沒睡,見他進來立刻迎過來說:“寶兒怎麼了?她那話說的是不怎麼好聽,可一個小孩子家家的說點不中聽的話你也不能跟她認真啊!”她在屋子裡如坐鍼氈,一方面認爲吳老爺教訓孩子她不能攔着跟他唱反調,一方面又害怕吳二姐那老鼠大的膽子讓他給嚇出個好歹來,說來也怪,這個二丫頭有時說話能嚇死個人,可有時她或者吳老爺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能把她的臉給嚇白,倒好像跟他們認生似的。
吳老爺倒是放鬆的長出一口氣,由着吳馮氏服侍他脫了衣裳洗漱後躺到牀上,他抱着吳馮氏望着帳子頂說:“……你還記不記得六七年前吳九斤哥倆的事?”
吳馮氏奇道:“……你怎麼想起了他們兄弟倆?”
吳九斤的爹是個木匠,手藝還行,十里八鄉數得上,算是掙下了份不算小的家業,家裡前後蓋了五六間大屋,鎮上還開了間棺材鋪,吳九斤的爹閉眼時村裡人都說他可算是給兒子留下了不少錢。這話不假,連鋪子帶房子,怎麼着也值個一二百兩銀子。
吳九斤有個弟弟,兄弟兩人差一歲,九斤是哥哥,按理說這家裡的房子和鋪子都是他的,弟弟當年成親吳九斤的爹給他蓋了間大屋還給了他五十兩銀子。爹一去世,剛埋了吳九斤的弟弟吵着要分家,吳九斤不肯,弟弟就說當年娘跟爹說好的,這房子他雖只佔一間,可鎮上的鋪子他有一半,地裡的田他也有一半。要是按他這麼說,吳九斤生生要捨去一半的家業,他自己老婆孩子一大堆,當然不願意,兩兄弟鬧到族裡,族裡老人判來判去,因爲吳九斤的爹死前沒說,當時守在牀前屋後等他閉眼的七八個親戚沒一個人聽老爺子有這個打算,於是吳九斤的弟弟就沒得他說的那份東西。
吳九斤想着都是一個娘生的親兄弟,鋪子的一半不能給他,給個三分還是行的,於是跟自家的婆娘吵了半年,硬是分出三分的利給弟弟。
村裡人都說九斤是個厚道人。
可三個月後,九斤鋪子裡買出去的棺材出事了,辦喪事的人家擡着棺材往地裡埋時,棺材的底散架了,人掉出來了,圍了一圈的孝子賢孫看着自己家的老人亂七八糟摔在土坑裡,當時就炸了,一百多人涌到棺材鋪裡砸了個稀巴爛,店裡的小工頭都讓人開了瓢。這羣人又跑到吳九斤家把他的媳婦孩子打了一頓,九斤的媳婦在人走後把孩子送到鄰居家回去就上了吊,半個月後吳九斤帶着買回的木材回到家人都臭了,他還沒來得及哭就被衙差給綁到了縣大堂,三十棒殺威棍打下來,有出氣沒進氣,問什麼講什麼。縣太爺接了那個喪家的狀紙,拿了吳九斤問案,三問兩不問就把他弟弟問出來了,又抓來店裡僱的小工問,又把弟弟的一家子都提過來,案情大白。
吳九斤的弟弟雖然得了棺材鋪三分的利仍是心懷怨恨,偷偷把吳九斤做好的棺材底的釘子起鬆了,又把楔子給打掉幾個,想着讓買了棺材的喪家去找吳九斤的晦氣。可他沒想到喪家鬧得太厲害,自己的嫂子當時被人推搡間受了侮上了吊,嚇得他躲在家裡一直不敢出門,還讓他老婆把小侄子帶回家來養着,想着有機會再跟他哥賠罪,誰知喪家又告了官,又把他提了過去,他在官老爺前不敢狡辯,竹筒倒豆子說完後就嚇暈了。
吳老爺長嘆一聲:“……這還是親兄弟呢,爲了點錢就能鬧得家破人亡。”
吳馮氏說:“這都是他家祖上沒積德,誰知道上輩子他們家做了什麼虧心事,這輩子報應來了唄。”
吳老爺說:“……你說要是咱家的敬泰敬賢日後也這麼着……”
吳馮氏呼的一聲坐起來:“呸呸呸呸!你吃錯藥了咒自己兒子!咱家纔不會呢!”
吳老爺望着帳子頂不接腔,吳馮氏見他這樣也不安起來,趴到他懷裡說:“……要不,我去廟裡拜拜?多捐點香油錢積積功德?不管咱家有什麼事,不能報應到我兒子身上!”吳老爺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吳馮氏自己也不能說從來沒做過虧心事,她越想越怕,從牀上骨碌起來衣裳都來不及披就站在屋裡衣櫃旁邊的觀音畫前合掌禱告起來。
吳老爺看她這樣,嘆氣說:“你也披上衣裳啊……”神鬼之說,寧信其有不信其無,他也是心存敬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