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老爺很發愁。
三年前他送段章氏去的那一家的姑姥姥爲人最是嚴謹守禮,不然也不會死了男人後沒孩子也不肯改嫁,就這麼一個人寡居多年。
那時段章氏的性子越來越古怪,家裡的事情又多,偏都擠到一塊去,他實在騰不出手來安置她,院子裡就兩個年輕媳婦也拿她沒辦法,這到底也算是自己家的醜事,段老爺也不願意鬧到最後讓老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都知道都來看笑話。左思右想,眼看着她是越鬧越過分,就乾脆把她送到浩方他姑姥姥那邊去靜一靜心。
本來想的是過了年就接回來,誰知過了年後老太爺帶着幾個孫子跑吳家去了,段老爺想去沒能跟着,這心裡就敲起了鼓,接人回來的事就先放下了。
等老太爺從吳家回來,更是喜歡浩方家的二姐,天天都會讓人問上一遍。段老爺就想着,大約這算是老太爺回來的頭一個重孫子才這般看重?他就害怕這會兒把段章氏接回來,要是她還是那麼愛找二姐的事,又惹惱了老太爺反而不好。就親自去看了一次後讓她再在那邊多住幾個月,等二姐生了再回來。
段章氏不在,段老爺只是跟老太太說了聲,道她去替全家祈福吃齋了,老太太說多虧她的孝心,又說:“我看就她是個不省心的!不然浩平也不會變成那個樣子!”
段老爺自然不敢跟老太太說浩平是養在她跟前的,只能點頭答應着,回來嘆了幾次後就算了。
這兒子沒養好的賬又算在了段章氏的頭上,段老爺想老太太是這麼想,老太爺必定也是這麼想,還是讓她在外面多住一段吧,就她現在的脾氣回來只怕也是招禍的。
二姐來年六月時生了個大胖小子,全家都高興極了,老太爺尤其高興,親自吩咐辦滿月,又當場起了名字。就連浩平那個兒子的名字都是託這個孩子的福才得的,段老爺想等到去接段章氏的時候可要先囑咐她一遍,別再跟二姐過不去了。
這時他已經得知老太爺買了吳家的地,整個段家也沒有不知道二姐如今的風光是怎麼來的了。都說是吳老爺爲了讓女兒過上好日子才賠了血本,段老爺聽了也只是一笑。
段老爺就帶了東西去看她,去了幾次後那姑姥姥讓人跟他說她是寡居,雖然是自家親戚也讓他不要來的那麼勤快,又說段章氏在她這裡住着,少不了她吃少不了她穿,他要是不放心還是把人接回去的好。
後來他就讓婆子去看,送東西遞話什麼的,每回婆子回來都說太太挺好的,人看着也安靜,笑眯眯的也不發脾氣了。段老爺也放了心。
接着聽說老太爺買了地就要僱人去種,全家都在忙這件事。他也開始忙了,就先把段章氏這事給放下了,覺得她在那邊住着也不錯,少生氣對身體也好,家裡亂七八糟的還是讓她在那邊住着好了。再說這邊二姐剛生了孩子不能侍候她,她回來了只怕還要生氣,不如再等等的好。
段老爺就想,等忙過這一陣再說吧。可是沒等忙完,二姐又懷上了。
那會兒剛過了年,新買回來的地要盯着人種,段老爺忙得腳不沾地,段浩方又是忙外面的事又是要備着二姐肚子裡的孩子,屋子裡還有個剛會爬的小昌偉。段老爺就把這話又給咽回去了,只是在先跟老太太悄悄提了一句,想着先探探口氣,哪知老太太說:“家裡剛安生幾天,就讓她在外面多住兩天吧!”
段老爺讓老太太給噎了回來,只能抽出空來自己帶着東西去看段章氏,這回一見倒是覺得人看着雖然是清減了些,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沒那麼花哨了,可精神卻好極了。
段老爺把家裡的事給她說了遍,又說二姐剛生了一個又懷上了,說:“你再住兩個月,再等等我就來接你回去。”
段章氏拉着他問段浩平怎麼樣,抹淚道:“我可就擔心他了,也不知道他現在有人管沒人管。”段老爺就結巴了,他哪裡敢去跟老太爺說把段浩平放出來?只是含糊的說他在小屋裡住着倒是吃胖了點。
他怕段章氏再問段浩平的事,那個大兒子在小屋裡住着,他偶爾也能過去看看,久了倒覺得這麼着挺好的,要是真搬回來了又鬧起來他可是真撐不住了。
這些年段老爺覺得自己老得快了,精神頭一天不如一天。以前還覺得自己能再把段浩平教回來,現在倒覺得只要家裡能太太平平的,不吵不鬧的,他就知足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又一年的八月,二姐又生了個兒子,家裡的日子眼看着是越來越好了,浩方也越來越有出息了,老太爺似乎也慢慢把他這一房的那些污糟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見他也有點笑模樣了,他就想着差不多能把段章氏接回來了。
他找了個機會跟段浩方說了這件事,兩父子就跑了一趟,想着要是能趁着過年的時候讓二姐抱着兩個孩子,段章氏也跟着一起去磕個頭,到時再求老太爺讓浩平也搬回來,這個坎就邁過去了。
想的都挺好,結果一見到人他就傻眼了!她的頭上居然戴着一頂尼姑帽子!離得遠也看不出來這頭髮是剃沒剃,反正段老爺是坐地上了。
這下可不敢再讓她住在那裡了!段老爺倒是知道這姑姥姥吃齋信佛,可他沒想到她能哄着段章氏出家!
這邊把段章氏拉上車,衣裳東西什麼的都不要了,趕緊回家!
路上段老爺和段浩方跟段章氏說話,越說越讓人發愁。她口口聲聲都是她要出家贖罪,要替段家全家贖罪什麼的。
段老爺聽了是心驚膽戰!連忙喝止她不許再說!什麼叫替段家全家贖罪?誰有罪?這不是明擺着說老太爺嗎?
段章氏白了他一眼,閉上眼睛開始嘀嘀咕咕的唸經。
段老爺這頭就又開始疼了。
回了家躲躲閃閃的回了院子,還不敢讓人瞧見。她這麼一身尼姑袍子,讓人看見了怎麼說?唸經啊吃齋啊信佛啊都沒事,可她不能去當尼姑啊!這要讓外人知道了會怎麼看段家?這家裡該是出了什麼事纔會讓一個正經太太去出家啊!
悄悄把她領回院子,段老爺交待二姐多帶兩個孫子去陪她說說話,看能不能讓她改了主意。這邊就拉着段浩方出去了,發愁道:“這可怎麼辦?這眼看着就要過年了,到時她要是還是這個樣子,你爺爺那邊可怎麼交待?”
段老爺急得團團轉,段浩方也是一籌莫展。他跟段老爺說:“要不,先哄着娘把那身衣裳換了,然後再說別的。”
段老爺連連點頭:“對!對!先換衣裳!你叫二姐趕緊讓人給你娘做新衣裳!趕緊的!”
段浩方就回去交待二姐,二姐就讓人去請裁縫婆子,請來了倒犯了難,段章氏如今還是一身尼姑袍,這可不能讓人看見!可做衣裳不能不量身啊。二姐想了個主意,拿她以前的衣裳給那婆子去,說就照着這個做。
婆子拿着衣裳說奶奶可不是我要推,只是這話總要先說在前頭,這比着衣裳做,做出來可未必合身啊。
二姐道你先去做吧。
段章氏以前的衣裳都留在那個姑姥姥那邊了,聽說早就都捨出去了,家裡的衣裳都是舊的幾年前的,根本也不能看。
段章氏回來的事很快大太太和二太太都知道了,二太太就興沖沖的過來看,讓二姐給攔在外頭。
二太太道:“這聽說回來了怎麼沒見着人啊?我可就盼着她回來陪我說話呢!”二姐眯眯笑,“娘這剛回來,身上還不大好,爹說讓娘先歇幾天再去跟二伯母你說話呢。”
送走了二太太,大太太也讓人把二姐叫過去問了,如今這家是她在管,見段章氏回來也不去讓老太太見見就過來問。
二姐仍是拿話搪塞了回去,大太太也沒有多爲難她,只是對二姐道:“我知道如今你身邊的事也多,我也不多說什麼了。只是你娘既然回來了,怎麼着也要去老太太那邊說一聲。”
二姐從大太太那邊回來,見了段浩方跟他一學,段浩方又去問段老爺,段老爺嘆道:“讓二姐去說一聲吧。”
二姐就帶着兩個孩子去見老太太了,把段章氏誇了一通,說她吃齋的時候天天念着老太太的好,求菩薩保佑老太太長命百歲什麼的。
老太太抱着兩個重孫子笑呵呵的,聽了二姐的話說:“告訴你娘,讓她別掂着我這把老骨頭了,多顧着點自己的兒子吧。”
二姐回來原樣學給段老爺聽,自己是一句都沒多說。她知道這話說到底還是歸到段浩平身上了,既然是大哥,那自然輪不到她說三道四,乾脆裝個啞巴。
到了晚上段浩方回來,兩人躺在炕上閒話,二姐一邊抱着孩子搖晃一邊問他:“大哥的事到底要怎麼辦?你有什麼主意沒有?”段浩方靠在枕上看着二姐奶孩子,兩隻眼睛只在她胸脯上打轉,說的話這耳進那耳出,聽了只是嗯了聲。
二姐說了半天不見他應,擡頭就看到他眼裡正往外冒邪火,瞪了一眼道:“跟你說話呢!”邊說邊輕輕踢了他一腳。
段浩方趁機抓住握在手裡揉捏,他望着二姐賤兮兮的笑,笑得二姐身上也熱起來,叫張媽媽進來把孩子抱出去睡,這邊關上門段浩方就拉着二姐倒下去了。
兩人妖精打架般折騰了一場,完了二姐一身汗喘着躺在那裡惱道:“要是再有了,我就咬死你!”
段浩方體貼的下炕倒了茶端來口對口的喂她,哄道:“有了就生下來,我又不是養不起?多子纔多福呢。”說着放了茶手腳又不老實起來,二姐裹了被子滾到裡頭避開他的手,嗔了他一眼閉眼裝睡。
段浩方嘿嘿笑着去熄了燈再回來,仍是把二姐扯到懷裡抱着,掖緊了被子角兩人擠在一個被窩裡。
二姐讓他這麼一岔倒把段浩平的事給忘了,這會兒想起來推他又問了遍。
段浩方看着黑洞洞的屋頂嘆了聲,說:“還能怎麼辦?這次過年我就是下跪也要讓他搬回來。不然,爹就該怨我了……”
二姐聽他話裡味道像是對段老爺也有些心涼了,想起自己,忍不住勸他道:“爺,這家裡孩子多就容易有這些事。哪怕是一個爹孃生的也有個輕重偏向,人心長左邊,它本來就是偏的。還是別多想了吧。”
段浩方摟她摟得緊了些。二姐也知道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事,她心裡最清楚。
畢竟爹孃偏向不算什麼,最多兒女自己過自己的就行。反正我既然不盼着你偏着我,我把自己過好了不就行了?但偏偏不是這麼回事。
像這回,雖說是段老爺和段章氏偏着段浩平了,可他們自己偏不算數,去下跪磕頭的卻是段浩方,他要是不去,反而落埋怨。這就不由得段浩方心裡不多想了。
二姐拱到他懷裡,靠在他心口上輕聲說:“有我和孩子們跟你在一起,我們纔是一家人呢。咱們一條心,孩子跟我什麼時候心裡都記着你……”這話說着說着也說到她心裡去了,她悶着頭往他懷裡拱了拱不吭聲了。
段浩方聽了她的話心裡也是五味雜陳,酸甜苦辣全翻出來了。
“……嗯,我有你和兒子,知足了。”他把二姐再往懷裡帶了帶,壓在她額角上親了一口,攏了攏被子道:“睡吧。”說着在二姐背上拍了兩下。
二姐閉上眼,他也跟着閉眼睡覺,心裡長長的嘆了一聲。
對着父母兄弟,他問心無愧。他原本是家裡最小的一個,從小長這麼大都是靠自己纔能有現在的出息。父母養他一場,說的話他都會照辦,就是大哥,看在一個爹孃的份上,日後他也不會不管他的。
只是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的家最向着他。
段浩方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酸,父母兄弟不說能不能幫他一把,他也不求他們記着他的好,他不圖他們一個謝字,只要日後不要恨他、罵他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