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凈玉撲過去,抓住微生童的肩膀左搖右晃,幾乎想要把實話從她嘴裡紛紛搖出來。
“靜湘師伯覺得事情有蹊蹺,要我喬裝打扮混進李敷的軍隊,看看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微生童被搖得天旋地轉,喘過氣之後忙不迭地解釋。
“這個,”凈玉顫抖著指著被她丟在地下的臉皮,“這個東西,是怎麼回事?”
“那是有梅師父的易容術。”微生童說。
“你嚇死我了!”凈玉說著,哭叫著衝上去就捶她,兩個拳頭雨點一般落在微生童身上。
微生童也不躲閃,乖乖任她捶打,道:“小師姐,你可願意告訴我,剛纔你用的那個道術,是誰教給你的?”
凈玉發洩夠了,這才住手,抽著鼻子說:“大師伯。”
“她?”微生童皺了皺眉頭。“難道說,探月大人……竟這樣糊塗?”
“那是什麼邪術?”凈玉問道。
“斷月門道術的最後一道——死道,裡面只有這一個咒術叫十方閻羅。每一輩的弟子當中,也只有一個有資格修習這個道術。只是誰都沒想到,探月大人竟然把這個咒術傳授給了大師伯。”
“這道術,很厲害?”凈玉不解地問道。
“十方閻羅一出,凡是有三魂七魄的,中招即死,誰也救不活。”
聽了這話,凈玉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可是大師伯爲什麼要把這個道術教給我?”凈玉追問道,“她就不怕我學了這個道術去殺她?”
微生童看著她的臉,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靜湘師父現在在哪裡?”凈玉焦急地問道。
“她跟有梅師父都在洛陽城。”微生童道,“我們得趕快到洛陽去,把大師伯要滅斷月門的消息告訴她們。快的話應該還來得及回去對付大師伯,知語師叔與小楓師叔,還可以撐一陣子。”
“那洛陽城有叛軍的消息是假的了?”凈玉問。
“這也是真的。安祿山的軍隊已經打到潼關了,一俟攻下潼關,洛陽便是他囊中之物。現在洛陽城四周可能已經都是叛軍的包圍網,不過你放心靜湘師伯跟有梅師父,她們把自己保護得很好。”
凈玉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太好了。靜湘師父沒事。
“那我們趕快去洛陽。”她對微生童說。
× × ×
她猛然從噩夢中醒轉,發覺冷汗已經涔涔地溼透了衣被。
“靜湘姐姐?”有梅端著一盞燈,從外間走進來。
“什麼時辰了?”她定一定神,問道。
“三更天了。”有梅柔順地回答。
“童兒回來了沒有?”她說。
“還沒消息。”有梅道,“不過姐姐不要擔心,她跟著我已經有了些歷練,沒那麼容易出事的。”
她點點頭,擦一擦額上的細汗,略往後靠了靠,有梅放下燈盞,及時地給她披上道袍。
“又做噩夢了?”有梅關心地問。
“都習慣了。十五年來,幾乎天天都如此。”靜湘嘆了一口氣,倚在牀背上。
她不想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十五年前的噩夢便真實地浮現在自己眼前。
她看見兩個身強力壯的斷月門的嬤嬤,在刑訊室裡扯起一根打磨得粗糙鋒利的大繩。雪貓白髮散亂,面色慘白,全身上下只著褻衣,且下身的小衣也被強行扒掉。
她癱軟在地上,但眼神倔強,並不求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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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月在一旁冷漠觀看。她端坐在椅子上,緊閉著嘴脣,一言不發。
“上刑。”最後,她只說了這兩個字。
嬤嬤把雪貓架起來,強行扯開雙腿要往那粗繩上架。
“探月大人!”站在一旁的高小楓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探月面前。“求求您……手下留情……這樣太慘……太慘了……別這樣對雪姐姐……”
“別求她!”一直沉默著的雪貓,終於開口說話了。她雖然已不似人形,眼裡依然是桀驁不羈的神色。
她斜睨著的,並不是探月,而是站在探月身後的靜湘。
“雪姐姐,”小楓聲淚俱下地說,“你好歹……服個軟……千萬別……別受這樣的罪……”
在她身邊的九方知語伸手拉她起來,高小楓執意不從,依然跪著。九方知語見她不起來,便乾脆也撲通一聲,一齊跪在探月面前。
“探月大人,”知語咬著牙道,“求求您,放過大師姐這次!再怎麼說,她是您的養女!”
探月冷漠地看著被架起的雪貓,絲毫不為所動。
兩個嬤嬤終於把雪貓架著,跨上了那條扯起的粗繩。雪貓下身毫無遮掩,甫一坐上去,已忍不住悶哼一聲,彎下腰去。
那繩子上滿是倒刺利勾,鋒利無比。輕輕扯過皮膚,便會平添幾條血痕。
其中有一個嬤嬤也看不下去了。她暗中稍稍把雪貓擡起一點,對探月道:“探月大人,您手下留情些,她好歹是剛生過孩子的人,受不得這苦。”
“你好意思跟我說她剛生完孩子?”探月厲聲一喝,嚇得那嬤嬤再也不敢言語。“斷月門的女子嚴禁與男人私通,這就是下場!用刑!”
兩個嬤嬤不敢再有推脫,只好閉著眼睛,拖著雪貓的兩隻手臂,從兩丈長的繩子這頭,生生地將人拖到那頭——
一直倔強不屈的雪貓,終於發出長長的一聲,不似人類的撕心裂肺的慘叫。
鮮紅的血從繩子上一滴滴滴落,鋒利得可以把肉剮下來的倒刺,沾滿了腥羶。
“雪姐姐……”高小楓捂著臉不忍心再看,泣不成聲。“雪姐姐……”
夏有梅和九方知語都雙雙扭過頭去,不看這殘忍的場面。
只有她,靜湘,呆呆地看著雪貓綿軟的身體,懸掛在那條繩子上,半死不活。
“再用刑!”探月惡狠狠地說。
於是雪貓又一次被從長長的繩子上拖了過去。
慘烈。悽絕。
“慕容靜湘!”她盯著她,歇斯底裡地叫喊。“慕容靜湘!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她呆呆地看著她,這樣,被拖過來,拖過去,又拖過來,又拖過去……
“我要你死!”她一面掙扎,一面狠狠地盯著她,撕心裂肺地叫,“我要你死!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靜湘猛然睜開眼睛,發現面前仍然是有梅擔憂且溫柔的臉。
“別想過去的事情了。”有梅柔軟的溫暖的手覆蓋上她的額頭。
她深深地出了一口氣,看看窗外,天還沒有亮呢。
“我想再睡一會。”她說。
× × ×
凈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微生童在平坦的小路上走。微生童見她走得吃力,時不時回頭拉她一把。
“要不要我揹你?”她問。
“我沒那麼虛弱。”凈玉不服氣地辯駁一句。
微生童笑了。“那就好。”
天漸漸黑下來了,凈玉感覺到有點涼颼颼的。微生童隨手脫下身上的外衣給她披上。
“童兒,”凈玉嘟噥著,“我怎麼感覺腳底下總踩到東西。”
微生童低頭望望,天太黑,什麼也看不見。她索性念動真言:“縛道,借天光,疾!”
指間發出鬼火一樣的光芒,借著這微弱的光亮,兩人看清腳下踩著的東西,竟是一個個散落在地下的圓圓的甕。
“這是什麼?”凈玉指著那些圓甕說。
微生童看著那些東西,眉頭有些緊鎖,道:“不好了。我們快點走。”說罷,拉起凈玉,飛快地向前走去。她不會師父師伯的縮地成寸,只有腳下加快速度。
凈玉懵懵懂懂地被她拉著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一連絆了好幾個趔趄。最後凈玉急了,一甩微生童的手,道:“這是怎麼了?好好的做什麼跑?”
“小師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微生童只好跟她解釋,“天黑了以後,亂葬崗上的玄衣眾就會出來。那些人邪裡邪氣,我怕他們會對你做點什麼。”她一指地上的那些圓甕:“看,這些都是亂葬崗上的骨灰甕。”
凈玉聽說,嚇了一跳,發現自己腳下就踩著一個,趕緊後退一步。
“小師姐,趕快走。”微生童說著,伸手來拉凈玉。凈玉卻跺腳道:“什麼叫玄衣眾?你又說些我不知道的東西,你們一個個都當我是傻子,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們知道的,我全不知道,什麼軟香烈,什麼十方閻羅,什麼玄衣眾,都是些欺負人的玩意,欺負我不知道!”
微生童耐心地說:“不是欺負你,是我跟著有梅師父出去遊歷得多,所以才知道這些。玄衣眾只是一幫有點邪氣的人,總是夜晚在亂葬崗周圍出現。他們一般都是黑衣黑紗蒙面,所以才被人叫做玄衣眾。沒人知道他們的來歷,傳說玄衣眾是死了的冤魂所化,以人的三魂七魄為食。雖說一般來講他們不會主動招惹生人,但肚子餓的時候什麼都說不準。”
凈玉瞪大了眼睛。她竟然不曉得,世界上有這樣邪門的物事。
“所以我們快走。”微生童道,“等下玄衣眾聞著生人氣過來的話,我怕我擋不住。”
她話音剛落,凈玉便聽到遠遠地傳來隱約的怪笑。那笑聲似乎在空氣中扭了幾個彎,歪歪地迴響在她耳朵裡。凈玉一聽到這笑聲,便覺全身毛骨悚然。
“這是什麼東西?”凈玉有點害怕。
“玄衣眾。”微生童沉著地說。“真的來了。我們快跑。”
兩人沿著那條窄窄的小山路向前跑著,時不時踩到腳底下的骨灰甕絆一跤,然後爬起來接著跑。但那詭異的笑聲仍然如影隨形地跟在身後,根本擺脫不掉。
凈玉跑得氣喘吁吁,卻還是能見到一個隱約的黑影,從身後逼近。
微生童緊緊拉著她的手,把她護在後面。
他們看見遠遠的山崗上,站在一個騎馬的人影。那人黑衣黑袍,看不見臉,馬則勁健有力,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出渾身火紅,四蹄卻如踏在雪裡一般,紅白相映。
凈玉看著那馬,不由得呆住了。“童兒。”她說,“你看那馬,多好看。”
“玄姑。”微生童喃喃自語。
“什麼?”凈玉不解。
“那是玄衣眾裡的玄姑長老。”微生童說,“那馬是她的坐騎,名叫櫻桃踏雪,日行千里,是天下第一神駒。”
“那馬要是我的就好了。”凈玉掩飾不住地羨慕。
“小師姐,”微生童無奈地道,“現在不是覬覦馬的時候。你知道麼,玄姑是玄衣眾裡第一個出了名的怪人,不僅喜歡食人魂魄,平生還最喜歡做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有多少人被她抓回亂葬崗,再也沒回來過。”
她拉著凈玉繼續跑,山崗上那紅馬一聲嘶鳴,撒開四蹄便追了上來。
眼見玄姑騎著寶馬步步逼近,凈玉能聽見她發出的笑聲越來越清晰。只是她似乎還在不停地念叨什麼,仔細聽時,竟是“好餓……好餓……”
微生童拉著凈玉幾乎是腳下生風,卻仍阻止不了玄姑寸寸緊逼。
紅馬的四蹄幾乎是踩著兩人的影子在追攆,微生童自知跑不掉了,一把把凈玉推開,喊道:“小師姐!你快跑!我拖住她!”
說罷,她回頭雙手結印,念動真言,向那紅馬的眼鼻一指:“天光逆閃,九曜順行,三界乾坤,元靈散開。縛道,借天光,疾!”
霎時一道烈光直取紅馬面門,那馬慌忙轉頭,一聲長嘶,前蹄騰空,又掙又跳,頓時把背上的人掀下馬來。
玄姑摔下地後,靈活地就地打了幾個滾,便站起身來。
“好餓……好餓……”玄姑絮絮叨叨,也不知道摔疼了沒有,在地下轉轉兢兢。須臾,猛然向微生童撲來。
凈玉這才發現,她動作是無聲無息的,似乎整個身體並沒有重量。
“童兒小心!”她焦急地大喊。
微生童靈活地一閃身躲過,順勢抽出別在腰間的陰陽分水刺,向玄姑一隔。玄姑吃痛,往後一退。微生童趁機前逼,不給她任何躲閃的機會,結印並念動真言:“此間土地,神之最靈,昇天達地,出幽入冥。為吾關奏,不得留停,萬巖遵旨,雙崖聽令!兵道,雙崖墜,疾!”
頓時玄姑左右土地轟轟開裂,爆出無數利石,盡數向她射來。玄姑左右躲閃,仍然連續被創,不由帶著怒氣尖聲怪叫:“可惡!你敢傷我!”
微生童回頭大喊:“小師姐!快跑!”
凈玉不敢遲疑,但跑了兩步,忍不住又回頭。她看見微生童因分神喊她,猝不及防,被玄姑撲倒在地上,死死按住。
“童兒!”她驚叫,返身想要衝回來。
微生童被玄姑壓住,艱難地衝她連連擺手:“小師姐,別管我,你快走!”
凈玉目瞪口呆地看著玄姑惡狠狠地一口咬在微生童的肩膀上,微生童痛得悶哼一聲,使盡全身力氣,用力一推,終於將玄姑一把推開。
“真奇怪……真奇怪……”被推開的玄姑擦著嘴脣,搖搖晃晃。“我竟吃不了你……”
凈玉見兩人分開了,沒有浪費分毫時間,立即念動真言:“八方餓鬼,盡歸我下;十殿閻羅,悉聽我命;曰秦廣、楚江、宋帝、五官、包拯、卞城、泰山、都市、平等、轉輪,統三十六天罡,御七十二地煞。十方閻羅,疾!”
白光俶地向玄姑衝去,重重擊打在她身上,打得她頓時向後跌倒。
“得手了!”凈玉想。
微生童爬起來,向前衝了幾步,拉著她便跑。
“她死了!”凈玉喊道。
“沒死!”微生童頭也不回,繼續衝。
凈玉楞了一下,轉頭看時,發現玄姑真的顫顫巍巍又扶著地站了起來,沒事人似的走了兩步。
“怎麼回事?”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