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一片沉默。
微生童守在凈玉門口, 秦月珠蹲坐在一旁。小楓靠在門邊暗自垂淚,知語站在桌邊眉頭緊鎖,久久不言。
忽地, 她一拳擊向桌面, 把眾人嚇得身上一顫。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二師姐戰死, 三師姐失蹤, 雪貓現在不知去向, 裴惜又已經徹底成了怪物……斷月門到底是得罪了誰,落得這個下場!”
“有梅姐姐,怕也是……”小楓說到一半, 不禁又去拭淚。
方纔收到消息,驍將哥舒翰遭人陷害, 抱病出徵, 戰敗被俘, 潼關失守。玄宗皇帝攜貴妃逃出長安,途徑馬嵬坡遭遇兵變, 玄宗退位,貴妃自縊。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是為唐肅宗。
前去勸諫的有梅,一去不返,杳無音信。
誰也不敢對有梅的生死妄加揣測。也許誰都還留有一絲希望, 又或許, 誰都已經絕望。
知語性子暴躁, 難能靜下來。小楓雖是機智過人, 卻無統帥的氣魄。
如今靜湘已死, 再無人能掌管大局。
“那孩子怎麼辦?”小楓憂心地望望凈玉的房間,房門緊鎖。
“也許顧不得她了。”知語紅著眼道。
“可是, 一天一夜了……那孩子把自己鎖在裡面,怎麼說也不肯出來……她在虎牢關受那樣的罪,回來還不吃不喝不休息,這……”小楓說著,又紅了眼圈。
知語見她這樣,不由得又心軟了,轉向微生童道:“去看看你師姐。再不出來,把門砸開。”
微生童原是呆呆地守在門口,聽了這話,含著眼淚上前,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
“小師姐,靜湘師伯死不能復生,你何苦這樣折磨自己……”她說著說著,聲音便喑啞了。且不論凈玉,她本身也是在虎牢關受了連日罪的,早已元氣大傷。
知語紅著眼睛,煩躁地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恨恨地道:“都是安祿山那賊蠻子!我九方知語不殺了他,定不為人!”
小楓道:“憑你一個人,怎麼殺?”
知語把拳頭攥得咯咯直響。她看著小楓,有些欲言又止。
“不必顧慮,你跟我說。”小楓看出她的猶豫,“從前說過,不論是生是死,我高小楓都與你一起,不離不棄。若真能殺安祿山,也算是為大唐圓了靜湘姐姐的心願。我們便是死了,也是好的。”
知語沉默片刻,終於開口道:“只有從內部下手。”
小楓低頭略一思索,緩緩說道:“若說內部,安祿山與其子安慶緒,宰相嚴莊向來不和。若能挑撥兩方離間,趁亂下手殺安祿山,並非難事。但只有一件,”說著,她擡頭望著知語的眼睛,“要有捨身的覺悟。”
知語沉沉地道:“二師姐都不惜死,我怕什麼?”
小楓下定決心似地,點頭道:“好,既然你這麼說,我定然捨命相陪。”
微生童見兩人在桌邊竊竊私語,又不大聽得到在說什麼,只是凈玉在房間裡面悄無聲息,也不迴應,不由得心急如焚,又敲門道:“小師姐,你總得應我一聲……你要有個什麼好歹,我……”
話音剛落,聽到房中凈玉道:“我沒事。只是勞你們費心了。”
聲音平淡,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知語和小楓停止說話,雙雙望向凈玉門口。躺在一旁的秦月珠,也擡起頭來。
微生童把語氣放得很軟,道:“那,你出來……我跟你說話……”
房間裡又是寂靜無聲。
知語二話不說,走上前去,一腳就要把門踹開。正在她起腳的當兒,門吱呀一聲自己開了,凈玉站在門那邊,慢慢走出來。
霎時,滿屋的人都定住了。
許久,小楓才顫著聲音說:“凈玉……你……你怎麼……”
凈玉擡起頭,周圍掃視了一圈,目光出奇地冷靜。她看著所有人訝異以至於震驚的臉,面無表情。“你們怎麼了?”她問道。
“小師姐……”微生童終於艱難地開口,“你的頭髮……你的頭髮爲什麼……”
可憐昔時人面桃花。凈玉滿頭青絲,俯仰之間,竟一夜成雪。
如今她的形容,與雪貓何其相似。只是年輕些,身量未足些,神色緩淡些,其餘別無兩樣。
“我沒事。”她又說了一句。
微生童愣愣地看了她很久,忽然一把把她摟入懷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其餘人見此情景,也不由得心酸莫名。知語嘆了一口氣,扯開話題道:“凈玉,我與你小楓師叔,準備明天就動身去長安。這一去也不知道要有多久,十天半月,一年半載也有可能。你身為師姐,便帶著兩個師妹留在洛陽潛心修行。若明年此時我們還沒有回來,你們的去向,可自行定奪。”
“師叔去長安做什麼?”凈玉問道。
知語避而不答,只是指一指旁邊的行囊道:“那裡面有二師姐留下的各種道術冊子,你們有需要時便拿去用。還有錢物資費,一應俱全,缺少什麼時,便與郭將軍的親信聯絡,他們自會送到。”
秦月珠猛然站起身,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小楓搖頭制止。
“這次,我們非去不可。”她說。
秦月珠執意拉住她的手,小楓又輕輕將她的手指扳開。
“若我們沒有回來,你們是去是留,便都可以自己斟酌了。”
“師父……”秦月珠說不出話來,眼睜睜地看著小楓轉身出門。
窗外,愁雲慘霧,一片哀涼。
昔日縱橫天下,威震大唐的斷月門,至此已徹底風流雲散,分崩離析。
×××
至德元年,安祿山破潼關。玄宗皇帝率一眾朝官,倉皇逃亡成都,叛軍得以進入長安。
入長安後,安祿山先使人上下屠殺玄宗親信及家屬數以千百計,伏屍蓋市,流血滿街。且大肆搜掠財物,銖兩之物無不窮治。
叛軍亦日夜縱酒,以聲色犬馬為業,不知節制。
安祿山原有眼疾,入皇都之後因生活荒淫無度,不久身染疽病,雙目全瞎。其性格亦愈發暴躁,身邊侍臣,稍不如意,即行鞭打,乃至殺戮。左右上下,無不怨懟。
時值至德二年,正月五日夜。寒風肅殺,冬蟲不鳴。
“冷!”他在牀上嘟噥了這一句,肥碩的身子艱難地翻動。“人都死了麼?連個端茶遞水的都沒有?”
想著想著,心裡煩躁,伸手去搖動牀頭的金鈴。因雙目已瞎,半晌摸不著,便大發脾氣。
“李豬兒!你是死人麼?”
帳外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不知來者是誰,粗聲重氣地道:“李豬兒!你這畜生可算來了!我養你可是為讓你吃白食的麼?還不快給我拿毯子與熱茶!”
來者順從地為他蓋上毯子。他擡手狠狠左右揮打了幾下,並沒有打著自己那名叫李豬兒的侍衛。
“你倒還學會躲了!”他惡聲惡氣地說道。
霎時間,窗外的樹枝彷彿都停止搖動。
心裡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不祥感。他猛然間明白了什麼,急忙往牀頭摸去,那裡放著他一向收藏好的佩刀。這一摸,卻摸了個空。
刀已不在那裡。
就在此時,他感到腹部一陣劇痛。來者的手中的利刃,一下一下衝他腹部猛砍。他毫無還擊之力,只得盡力抓住大帳的扶竿,一面死力地搖一面聲嘶力竭地喊:“賊由嚴莊!賊由嚴莊!”
漸漸地,他失了力氣。血與腸子汩汩從腹中流出,他雙膝一軟,跪倒在自己的華帳旁邊。
帳外忽然轉出兩個人來,走到他的屍體旁邊,低頭看看。其中一個濃眉長髯的伸手試了試他的鼻息,對另一人說:“不錯。是死了。”
另一外藩相貌的人點點頭,對站在大帳旁邊,握一把大刀的人道:“幹得好。”
微弱如豆的燈火下,那人臉上紅色的刺青,一直延伸到背部,然後在衣領衫袖中,隱沒不見。
“這是給你的報酬。”濃眉長髯的人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布袋,遞到她手上。
她冷冷地,沒有接。
“怎麼?”外藩人皺皺眉頭,“嫌少?”
“我不要錢。”她說,“我只要殺他。”
說完,她將刀往地下一擲,大步走出帳外。
濃眉長髯的人看看她的背影,略略對外藩人使了一個顏色。外藩人心領神會,只向樑上輕輕揮了揮手,幾道黑影便悄悄尾隨著剛纔那女子而去。
“快在牀下挖坑,把屍體埋了。”濃眉長髯的人說道,“並令宮中戒嚴,明日我便去宣告燕帝病危,詔立你為太子。”
外藩模樣的人點點頭,旋即,又壓低聲音道:“那,方纔的斷月門的道士……”
濃眉長髯的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輕輕用手在項上比劃了一下。
“殺。”
×××
秋去冬來,一年年都是鴛鴦瓦冷霜華重。
微生童坐在窗邊,看底下稀稀落落的車馬人聲發呆。
自從安、史作亂,便是東都洛陽,也是一派蕭條冷清的景緻。時值至德二年,已是唐肅宗登基的第二載,她與凈玉、秦月珠留在這秘密的小閣樓上已經一歲有餘,日日埋首書堆,修習道術,等知語小楓歸來,幾乎不知世上發生何事。
知語臨走留下話說,若明年此時不見人回來,她們可以自定去留。
能到哪裡去?微生童暗暗嘆了一口氣。無非是投軍從戎,又或是找個道觀,隱姓埋名地匿了,從此不問世事。
不管哪種去處,果然都旁生悲涼。
她支起窗架,探出頭去,覺得幾點薄雪飄在臉上,有絲絲涼意。
忽聽得巷外傳來喧囂聲:“安祿山死了!……安祿山病死了!安慶緒掌了大燕國了!”
她一驚,連忙奔下樓去,跑出巷外,只見稀稀寥寥的幾個行人,正在奔走相告。她迷茫不知所處,想拉一個人問個究竟,也沒有人得空理她。她反身上樓,一面跑一面喊道:“小師姐!安祿山……安祿山死了!”
面前影影幢幢,只見凈玉慢慢地自樓梯上走下來,手裡握著一本經卷。
她身子高挑了些,面容愈發秀美,但比起雪貓的嫵媚入骨,卻多了幾分與靜湘神似的清朗。看看跑上樓的微生童,她只是自言自語地道:“是麼……安祿山死了。”
“知語師叔和小楓師叔,還是沒有消息。”微生童說。
“總是留在這裡,不是辦法。”凈玉道。
“那我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微生童問道,“我師父,知語師叔,小楓師叔,誰都沒了音信。更何況靜湘師伯也已經……”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
靜湘戰死已有一年。凈玉從未提起過這件事,微生童也極有默契地閉口不談。只是今日一時語快,不留神便說了出來。
“我要去找雪貓。”凈玉似乎沒有聽見微生童說的話。她依然面無表情,卻讓微生童不由暗暗擔心。
“找她做什麼?”微生童問道。
“有些事情……想要找她問個清楚。”凈玉再不多言,轉身上樓。
她與雪貓之間,雪貓與靜湘之間,她與靜湘之間,還有太多的纏夾不清。師父已死,然羈絆還在,重重疊疊,幾乎讓人無法呼吸。
到底想要去知道些什麼,她自己也不懂。只是感覺自己必須去找她,否則,她寢食難安。
上樓返身把門掩起,凈玉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
誠然還是無瑕美貌,卻襯上一頭雪似白髮,面容又新添憔悴,十六七歲的少女,心事重重的眼神,竟如二十有餘的少婦。
“你是誰?”她對著鏡中人,自言自語地道。
爾後,久坐不言。
面前只擺放著一本|道術冊子,這是師父師叔留下的最後一本書。讀完,她便將斷月門的所有道術都學會了,只剩精進。
只是學會之後,她依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輕輕打開這本冊子的末頁,卻發現兩頁黏連無法撕開。用力微扯,當兩頁泛黃的脆紙終於微哧一聲分開後,一張信箋翩然而落。
凈玉忽然見到這兩頁的內容,心中恍惚,鼻尖也冒了細汗。
“斷月門,十層兵道,蒼龍覺醒。”
一曰九幽,二曰真君,三曰律令,四曰禁封,五曰虎賁,六曰無路,七曰加持,八曰不歸,九曰獨尊,十曰蒼龍。十層兵道,蒼龍覺醒。
這便是之前靜湘師父修習而不得的,蒼龍覺醒了。
凈玉遲疑著撿起地上那紙信箋,上面勁秀有力的,顯然是靜湘的字跡。她心內微顫,遂逐字逐句讀去。
“吾弟子凈玉。
此去虎牢關,已料到凶多吉少。但憑我一己之力,應還能護得你們平安。且若雪貓知道你也在關中,也許不敢輕舉妄動。這僅是我一己之願,希望勿出任何差池。
此信留於你,是以備萬一我有不測,恐有話未及說與你聽,抱憾終身。
凈玉,你乃是我此生唯一弟子,我待你自與別個不同。而你待我之意,我又如何不知。只是紅塵紛擾,冥冥自有天意。
如你所見,斷月門十層兵道蒼龍覺醒,漢帝以來,唯宗師水逆月一人習成。當初我一時逞強,鑄下大錯,以致數十年心結,鬱不能解。當初你與我說要習此術,專為應對雪貓,我拒絕傳授與你;一則是擔憂你道行尚淺,不能承受;二則是我實是不忍,讓你與她刀兵相見,你死我活。
雪貓此人,我與她同門三十載,深知她雖是性子乖戾,卻絕非大奸大惡之輩,一時性情所至,犯下那些絕無可恕之罪。我雖說要斬她,心下總有不忍。可她作下冤孽,天自有報。
我自身亦是過錯累累,無法顧及其他,只是作為師父有一事相求。若今後雪貓死於非命,萬望不是死於自己親生女兒之手。
若再見雪貓,無論敵友,請代為轉告,她之與慕容靜湘,絕非師姐二字而已。
盼安。”
最後一字讀完,凈玉捏著信箋的手指,已是微顫。
“靜湘師父……”凈玉一年多來,從未流過的眼淚,在這一刻,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