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頭蓋骨上的花紋十分平滑, 還帶著反復摩挲得到的溫度,散髮出一種安息香的氣味。
它對著李敷咧開嘴笑了,李敷望著它, 臉上漸漸也浮出一絲冷笑。
這是他的第一個收集品。一百四十八個其中的一個。它的名字, 叫做李敷。
凡是落入他手中的獵物, 沒有一個能夠逃脫。
這個叫李敷的男人, 五年前拿著從軍的令狀, 與他擦身而過。緊接著就是鮮血四濺,真正的李敷倒在他的刀下。
搜遍全身,沒有發現銀兩, 只有一紙徵召入伍的兵書。他恨恨地擲在地上,區區字紙, 豈能果腹。
“何事如此躊躇?”他忽地聽見身後有人媚聲道, 回頭一看, 一個身著白袍的女子,笑吟吟地倚在樹旁看他。
忽地吃驚。他竟從未見過如此美豔少婦, 遍身無處不是風情。她的一雙眼睛,瞳孔深得幾乎要把人整個吸進去,卻又帶著絲絲嬌懶的意思。還有一點特別,她的頭髮,是雪似的白, 鬆鬆地挽了個髻垂在一側, 襯得她的青春顏面愈發動人。
他看得呆了。
別的話說不出, 只喃喃幾個字:“我也不知……”
“我給你指一條明路。”那女子說, “你從此去, 拿了這兵書令狀投軍。我剛看你身手很好,若能在皇帝老兒手下做個把將軍, 不勝似你在這裡落草剪徑,受人欺凌?”
“可我……”他還在猶豫。
“你等到徵兵的時限過了,可就不再有這好去處了。”女子說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已經不見。
他慌張地四下張望。這女子,是鬼是妖,抑或是神仙?
等了半晌,也並不見她身影。他踟躕了一會,撿起那點兵書,展開一看,上面寫著:李敷。
從此他便是臨潼縣應召走去參軍的伙伕李敷。兩條破布裹了腰身,別上一把柴刀,將把鍋底灰往臉上抹勻,做了唐軍手下的步兵卒子。
只因武藝高強,殺敵英勇,未及兩年,他被步兵頭領賞識,又傳教上知,漸漸提拔做了偏將軍。再兩年,已是一員驃騎正將,卻因心狠手辣,時常為人詬病。
當時安祿山起兵,他可巧便在軍內。思量整夜,正在不知是戰是降之時,忽見窗外白影飄過。他心裡一動,急忙追出去,只見若干年前那白衣女子,笑臉盈盈地自門前走過。
“留步……”他還未及叫出聲,人影已渺。
身旁的步卒告訴他:“那是新近投靠安祿山大人的月見山雪。”
當夜,他便決定跟了安祿山的浩蕩大軍,直取洛陽。
“將軍,一切都已佈置妥當。”身邊的士兵報告於他知道,並呈上一紙行軍圖。他輕輕推開那圓白的頭蓋骨,道:“月見山大人看過沒有?”
“回將軍,月見山大人看過,吩咐一定要悉數安排周密,確保萬無一失。”
“你可知道月見山大人要對付何人?”李敷問道。
“據說……是斷月門眾。”
李敷微微揚頭,看了看窗外的新月,自言自語道:“很好。”
×××
“靜湘姐姐,路上萬事小心。”小楓最後為靜湘理理衣襟,面上盡是擔憂之色。
知語則對著幾個小弟子嚴厲地道:“若遇上意外,你們自己保護好自己,莫要讓二師姐分神再去照顧你們。”
秦月珠和微生童都答應了一聲,凈玉看看靜湘的臉,一如既往地平靜,看不出什麼表情。她拍拍小楓的肩膀道:“沒事的。你跟知語好好看護郭將軍的大營,等我回來。”
小楓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道:“姐姐,不知道爲什麼,我這兩天總有些不安。我給凈玉帶上了機關鳥,一有情況不對,定要馬上通知我們。”
靜湘溫然笑道:“好。”
凈玉低眼看了看被知語鎖住的裴惜,蹲下身來摸摸她的頭,說:“阿惜,梅花哨我交給小楓師叔了。你在這裡一定要乖乖的,不要再惹事了。”
微生童已經牽來了櫻桃踏雪。她把韁繩遞給凈玉。
“小師姐,她除了你,誰都不跟。”她笑道。
“她還會跟靜湘師父。”凈玉說著,一面撫摩櫻桃火紅的馬鬃。這時她發現,一向彪悍的櫻桃,似乎有著微微的不安。
凈玉望向靜湘,她依然是毫無反應,握住流光,轉身向遠處走去。那裡有三百精銳士卒,只等她一聲令下。
遲疑了片刻,凈玉拔腿向師父追過去。
到虎牢關的路上一路肅殺。這關隘傳說過去周穆王曾在此囚虎,因而得名。後因避皇帝的諱,改名做了武牢關。此時正是遍地荒草,土地皸裂的時節,路邊曾有行軍的痕跡,看樣子稀稀落落,並不為眾。
“原來真是隻有這麼多士兵。”凈玉一面行路一面心裡暗想,“這樣的話,師父一個人應付也不成問題。”
這樣想著,頓時寬心許多,緊跟靜湘,加緊趕路。
四周寂靜無聲,只有間或的烏鴉飛過,悲涼地嘎嘎呀呀。
靜湘帶著這隊人馬掠了小路,不到入夜時分,已經身置虎牢關外高地,那風沙正吹得緊。
凈玉跟隨大隊躲在高草後面,瞥見約莫有一兩千人的叛軍,在關外安營紮寨,生起幾堆篝火,安然待命。她努力睜大眼睛望著,軍中卻沒有雪貓的身影。她回頭偷偷問微生童:“雪貓怎麼沒有來?”
“誰知道。不管她在哪,要來還不是容易。”微生童說。
靜湘默默凝視了那隊叛軍許久,才慢慢道:“李敷也來了。”
提起這個名字,凈玉又忽然想起過去在叛軍軍營裡見到的那個被貫穿的女俘虜,不由得一陣噁心。她定睛細看,果然見到那個生得面目清秀卻一臉冷漠殺氣的青年將軍,站在叛軍中間,正在遙望虎牢關。
秦月珠拉了一下□□的機關,壓低聲音道:“我,殺他?”
靜湘擺手道:“不要打草驚蛇。”
凈玉看看四周,這虎牢關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意。幾面全是山崖峭壁,荒蕪得令人心驚。黃沙滾滾,衰草連天,好不悲涼也。
真是個埋伏的好地方。
“今夜我們入關,先破了雪貓的道壇,封了這裡的地穴,她便動不得這邊的龍脈。”靜湘吩咐道,“若是叛軍譁動,你們便跟著我,一路殺出去。”
×××
“月見山大人,慕容靜湘到關外了。”
聽到這話,雪貓全身一震,臉上仍不動聲色。她起身走了幾個來回,問道:“李敷那邊,可都準備妥當了?”
“都妥了,只等月見山大人一聲令下。”
“慕容靜湘今夜會發難。你們好好準備,不可讓她走脫。”她冷冷地道。
窗外,一鉤新月天如水。
喀喇一聲,一隻琉璃爵被擲得粉碎,再不成形狀。
“慕容靜湘,”她帶了點顫音自言自語地說道,“我再不等了。”
×××
夜涼。沒有蟲鳴。
叛軍的營地已然沒有篝火,一片寂靜,顯然已盡數歇息。只有寥寥幾個巡夜的士兵,也在偷懶。
凈玉能聞見四周重重的塵土味,霸道地衝進鼻子。這裡安靜得出奇,甚至讓她有一點忐忑。她看著靜湘的背影,屏心靜氣,每走一步都賠上十二萬分的小心。
櫻桃一直在不安地踏著小碎步,凈玉不得不把它再拉緊一點。
秦月珠掮著□□,警覺地望著四周,可四周除了不飛的夜鴉和扭曲地伸展向天空的枯樹,什麼也沒有。
“當心,前面就是雪貓的道壇。”靜湘壓低聲音,示意身後的人跟上。
凈玉擡頭望去,前面果然有一棵碩大的老樹。過去在斷月門中的教習,讓她知道像這樣的古樹,是作法的好地點。
那老樹下面,有一個黃帛裝點的道壇,香燭還沒有點起,看樣子是預備幾天後用。
“我去。你們在這裡護法。”靜湘說完,快步走上前。
凈玉感到有一些冷,雙手抱臂。她擡頭望見今夜的月色,似乎有一點發紅。黑色的天幕上,連三兩碎星也不見。
靜湘謹慎地看了看這老樹下的道壇,並無什麼不妥。她伸手去動道壇上的符紙,這時耳畔不知從哪裡傳來一聲低低的短喝:“快跑!”
她一驚,環視四周,卻除了不遠處的幾個小弟子和三百精銳,空無一人。
定了定神,她捏著手裡的那張符咒,念動真訣,剎那間手中便燃起一道火光,一紙符咒做為壇眼,在她手裡燃成灰燼。
但就在這火光的映照下,靜湘驀地發現,面前的老樹被削去了一塊樹皮,似乎是新削的痕跡,白白的十分瘮人。她凝神靜視,發現上面居然有墨筆寫的一行小字。
靜湘屏息看時,那八個字如刀尖一般扎入眼睛:
“慕容靜湘死此樹下!”
剎那間,一隻呼嘯的利箭擦著她的臉頰過去,錚地一聲釘在那行小字下面。
靜湘猛然出刀,回頭喝道:“跑!”
凈玉,微生童,秦月珠,還有三百精銳士卒,無不大驚失色,紛紛掣出武器,準備迎敵。
可虎牢關左右山崖,隨著方纔一箭,已是燃起熊熊大火,無數流箭如飛蝗一般,向虎牢關底的眾人射來。靜湘等人急開元靈護體,然而那三百步兵士卒卻無法倖免,紛紛中箭倒地,來不及有分毫抵抗。
凈玉隨手撿起一個士兵的長劍,只見叛軍士兵潮水似從山崖上蜂擁而至,數量決計不止一兩千人。
“是埋伏!”微生童咬牙切齒地道。
秦月珠拉開□□,向周圍一陣掃射,暫時逼退了涌上來的叛軍。然而火力過後,更多的士兵衝了上來。櫻桃拼命揚蹄嘶鳴,但無奈任它再如何神勇,也不可能在如此眾多的敵人中間突圍。
靜湘沉著氣,揮動流光左右抵擋砍殺,劈倒身邊五六個士兵之後,回頭衝凈玉幾人喝道:“隨我衝上關去!”
凈玉咬著牙,回頭看了一眼四散潰逃但瞬間便被砍死的唐軍士兵,握著劍便跟靜湘衝了上去。微生童斷後,秦月珠向後連連開火,阻斷敵人一時的追擊。
唐軍基本已死絕,三百人眾的屍體全部倒在虎牢關底。
凈玉這才明白,虎牢關中原本就埋伏著叛軍,似乎是專等她們來的。她看著這漫山遍野的人頭,估摸有萬人之上。這種數量,如果正面衝突,即使是靜湘師父,也絕無取勝的機會。
靜湘一路苦戰,衝向虎牢關頂,企圖突圍。幸好她這廂只有四人,只要找到一個缺口,不難躲過敵人的羅網。
這是凈玉有生以來經歷過的最激烈的一場砍殺。所有人都衝她而來,箭矢刀槍之多讓她難以招架。她的左臂已經受傷,血染污一片。然而敵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涌上來,微生童,秦月珠與她站在一起,四面防衛,已不知該如何突圍。
這樣下去,她們必將戰死無疑。
靜湘看著面前的士兵,似乎怎麼砍殺也殺不完。她穩住陣腳,左手掐訣,喃喃念道:“借法念力,電母天神。雷光鎖魂,亂刃乾坤。兵道,刀雷葬,疾!”
此咒一出,霎時雷光在面前為她衝出一條血路。那雷光似無數利刃穿透叛軍身體,且極盡閃耀,讓人無法睜眼。
趁此機會,靜湘大喝一聲:“凈玉!童兒!月珠!”
三人心領神會,隨即往突圍的方向衝去。
可這咒術只有片刻的效用,眼見雷光便要消散,幾人的行蹤將被叛軍所獲,靜湘伸手攥住凈玉與微生童胳膊,低喝一聲:“走!”
幾人跳下山崖的一個土坡,下方便是幾道曲折狹小的縫隙。凈玉左臂疼痛難忍,屏息蹲在縫隙中,聽著外面叛軍紛亂的叫嚷與腳步,心急如焚。
靜湘以手指在藏身的縫隙中輕點,之後便聽得叛軍的腳步聲紛紛遠去,最後外面沉寂一片。
“師父……”凈玉咬緊牙關,“這樣我們如何脫身?”
靜湘沉著地道:“我佈下障眼法,這些賊子暫時找不到這裡。月珠,你放機關鳥向小楓求援,只祈望能撐至援兵到來。”
秦月珠答應一聲便要去取機關鳥,然而摸到行囊時卻忽然臉色煞白。
“壞了。”她說。
“怎麼壞了?”微生童一時也起了急,劈手奪過來一看,那機關鳥的翅膀,已在方纔的拼殺中被砍壞,再不能起飛。
靜湘沉默了。凈玉咬著嘴脣看著她,片刻,斬釘截鐵地道:“師父,我出去引開叛軍,你們趁此機會突圍出去。”
微生童一把攥住她的手道:“小師姐,你這樣是送死!便要去引敵,也該是我去……”
“這遍山都是敵人,你們兩人道行不夠,即使出去,也未必得手。”靜湘道。
“那怎麼辦?”微生童心急如焚,一時也沒了主意。
靜湘沉吟著,望著外面。
這變故來得突然,便是她,也尚未想好對策。
只是外面大軍壓陣,她與幾位小弟子,縱然藏身此處,卻已是叛軍甕中之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