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確實混亂了。可這混亂卻是從十六年前便開始了，而混亂的源頭卻正是這兩個兀自懵懂不知的少年。行歌仰望落雨的天空，滿目蒼痍。而慧生在一旁如同身處夢境，似乎這刀劍一般的風雨夜都化作了細柔的情絲。
城牆上的喊殺聲被風吹來，帶着沖天的血腥。
行歌翻身而起，盯着一旁閉目默坐的冥牙，低低吼道：“這也是你的詭計吧！”
“也是也不是。”冥牙沒有睜眼，嘴角勾了一絲笑，“我說過，我們什麼樣的詭計對你們都是無用的，你們如何選擇，都是上天註定，勾畫在你們自己的心中。”
行歌回頭，看到慧生身上的金色光芒已經褪盡，那深入骨髓的祥和佛光已經無影無蹤，眼下的小和尚，不過是個掛着眼淚癡迷於戀人懷抱的少年人。他想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慧生，你還是出家人麼？”他想了半天，終於迸出一句話。可是話一出口他便後悔了。
慧生將懷中的姑娘抱的更緊，轉過臉來一臉的兇惡，如同一隻生怕失去食物的餓獸。他用一雙隱隱泛着紅光的眼珠子在行歌臉上轉了幾圈，嘶啞着咆哮道：“出家人？因爲我是出家人，就能隨便殺死紅蓮麼？如果是這樣，那這出家人，我不做也罷！”
慧生懷中的舍利佛珠隨着他的咆哮聲越發熾烈，轉眼間如同在四下裡灑下浩瀚的光海，如同一股巨潮從慧生懷中迸出。舍利佛珠在他懷中試探的閃動許久，終於在他心境波動的一霎那散出最強烈的光明。
與慧生死死相抱的紅蓮首當其衝，被那光芒迎面撲倒，忙運功相抗，臉上隱隱泛起赤紅的光芒。
慧生的雙手已經被佛珠上的光芒燒成徹底的焦黑，隱隱有刺鼻的燒焦的味道從他手上散發。他面色厲白，像受驚的野獸，臉上盡是閃動的驚恐和憤怒。
紅蓮發出一聲慘叫向後跌去。
舍利佛珠所散發的浩瀚佛光正是妖物的最大剋星，這赤狐雖說修道千年，卻也無法與佛珠硬撼。她從地上翻起身來，迎着光芒像慧生靠近，哭泣的聲音越來越響。她身上的氣息早被佛光擊碎，雨水終於透了下來，在她臉上流成一片。
“生哥，你別走……”紅蓮又一次被佛光擊倒，她撲倒在泥水淋漓的草地上，衝慧生拼命的嘶吼。
慧生的臉已經白的像是透明，雙眼之中隱隱透出嗜血的光芒來。他想要站起身來，卻如同被萬鈞的重壓壓在肩上，絲毫也不能動彈。他看着在泥水中爬行的紅蓮，“紅蓮，別過來了，回去，退到人羣裡去，你鬥不過佛骨舍利的！”
“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上一次我聽你的回去，卻被那些人殺死……我不怕死，可是我不能留下你一個人……我不能！”
慧生臉上的驚恐慢慢的退去了，紅蓮的嘶吼聲像是一道安魂的符咒，緩緩瓦解了他對佛光的拒斥。他笑了笑，手腕上被灼燙的焦痕迅速向上蔓延，甚至隔着那件白色的僧袍，也能聽到佛光在他胸膛上燒灼的響動。
“這是怎麼了？”行歌驚訝喃喃，“那舍利珠不是慧生的法器麼？慧生怎麼會被它傷到？”
冥牙睜開眼來，看了行歌一眼，笑道：“從現在開始，他便不是那個叫慧生的小和尚了……活着說，不完全是了。”
行歌回頭，見他饒有興趣的看着在光芒中掙扎哭號的兩人，眼中散發的只是嘲弄與……期待！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行歌掙起身來，緣盡飛回手中，劍尖遙遙指向冥牙。
冥牙手指輕彈，行歌胸口如遭錘擊，倒飛出去，鮮血自口中噴涌。
“少年，坐下來，好好看着，看着我族最偉大的王者的降生！天下萬物都要拜伏在王的腳下……即使你，也不會例外。”
“王？慧生麼？”行歌一口鮮血吐出，牙齒被染成駭人的黑紅，“他只是個小和尚，是我的朋友！”
冥牙轉頭，認真的看着這個還要掙扎着站起來的少年，眼裡又透出那種帶着嘲弄的目光來。他笑了笑，說道：“愚蠢的傢伙，你們是不是朋友眼下誰也不能確定，你們只是被天命綁在一起了而已。小傢伙，對任何事情都不要妄下結論。”
天空中突然雷聲滾滾，隱隱有紫色的電蛇在黑雲之中滾動。
冥牙仰頭望了望，笑道：“我似乎說的太多，有人要發怒了。”
行歌擡頭，突然想起自己曾在花妖所做的幻境中見到過這樣的天象，老頭子說了一通自己無法明白的話語之後便被從天而降的雷電吞噬。
“紅蓮！”
慧生痛苦的咆哮聲將他從回憶中拉回來，行歌驚覺轉身，見慧生站起身來，在萬丈光芒中發出柴薪燃燒的畢撥爆響。他此時心火一起，一身佛法修爲都只如是燃起的薪柴，只怕要在一瞬之間將自己燒成灰燼。慧生天生聰慧，七竅靈透，寂滅大師怕他心生雜念，曾在他幼兒之時講過自己的師祖心火一動，數百年修爲騰騰燃起，直將自己都燒成一堆焦炭。慧生記得，此時卻無論如何也不會去想。那真火漫過身軀的疼痛與那泥水中掙扎呼叫他性命的紅蓮相比，都只如是些末的瘙癢。
烏黑的焦痕已經升到了慧生的脖頸處，他雙目赤紅，面色詭異，站在風雨之中凜凜如鬼。
冥牙的臉色變了，他猛地站起身來，驚問道：“怎麼會是這樣？難道我們先前的那些計算和推演都是錯誤的麼？這小和尚莫非不是天命之主？”他心中巨震，話語中都帶上了驚懼的顫抖。
“不，不會的，就算是我錯了。那寂滅老禿驢怎麼會錯？一定是哪裡出了岔子……玄陰之主一定會在今天甦醒！天地開裂，主僕相對於天地，風如利刃，雨似剜刀……究竟是哪裡不對？”
他盯着快要被心火燒燬的慧生，額上的汗水突然在一瞬間淌了出來。
“是了！是寂滅那老禿驢做的手腳麼？”冥牙突然散去了身上的氣勁，雨水像是瓢潑下來，將他的面孔淋的越發恐怖。他身形一閃，已是一把攥住了紅蓮的頭髮將她按在泥水中。“小和尚，不要再壓持你心中的痛苦，把它釋放出來！放出來，你就是無所不能的王！”
紅蓮在冥牙的手下無力的哭泣，身下的泥水被她拍起飛濺，打在慧生的臉上。
慧生的眼皮抖了抖，身上的白袍突然敞開，露出寬廣的胸膛來。一隻轉經幢從他胸膛飛出，飛速轉動着緩緩升空。
“明王咒經！”冥牙失聲驚呼，望着那隻飛轉的經筒出身，“原來如此……寂滅老禿驢，你竟然在這小傢伙身上施了明王咒！”
慧生臉上的痛苦之色突然變成狂喜，赤紅的雙眼瘋狂的轉動，漫天的風雨靠近他的身旁，便如同被看不見的刀劍撕碎，狂暴的迸飛出去。
冥牙面露狂喜，呼喊道：“就是這樣，把那隻礙事的明王經幢扔出去，不要抗拒你心中的聲音，聽從它的引導，然後，醒過來，從夢裡醒過來！”
有那麼一瞬間，行歌以爲，慧生真的會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變成這老妖怪口中所說的萬物之王，變得血腥陌生。他心中悲慟，以爲永遠都要失去這個沉默而有力的朋友，他甚至看到拋在一旁的緣盡長劍閃着幽幽的寒光。
“你在嘲笑我麼？”他轉過頭，衝着緣盡大吼。
然後，天空又一次開裂了。
無盡的烏雲突然從中斷裂開來，藍色的天空在一瞬間綻放出任何光芒都無法比擬的美麗。那原本在烏雲間閃動的雷光搖曳着擊下，將遠處的一顆大樹燒成灰燼。嘶吼的風和暴虐的雨都突然靜了下來，似乎在等待着什麼到來。
冥牙驚訝擡頭，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呼喊：“不是現在！你們不能這個時候來！不能破壞了萬物之主的甦醒！”
烏雲依舊緩緩斷開，藍色的天空越來越大，漸漸的連太陽都露出了光芒。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只除了身處光焰之中的慧生。那轉經幢緩緩從他懷中飛離，他臉上的喜悅便越來越明顯。
終於，那轉經幢迸飛出去，撞在地上緩緩安靜下來，慧生仰天大笑，身上綻放出萬丈光芒。
身前冥牙如遭雷擊，還爲反應過來，已經被那光芒拍中身軀，向後飛出十數丈才拋落在泥水中，張口吐出大口的黑色煙霧。
“白色神光？！”他雙目圓睜，定定着看着身放光明凌空而立的慧生，心中驚懼莫名。那玄陰經文所載，萬物之主身被黑澤，乃是代表着懲罰殺戮，將天下所有虛生的物種都屠戮殆盡。
此刻這小和尚身放白色光明，必然不是自己所要找的主人！
正自心中驚懼，突聽一聲尖利痛苦的嚎叫，冥牙轉頭，正看到倒伏在一旁的行歌被慧生身上的白色光明一照，突然緩緩騰空而起，隔空而立，與慧生遙遙相對。
他仰天嚎叫，身上散發的，卻是純正的黑色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