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在陣中又是遊走了大半個時辰,眼見着陣中繁複道路都已經踏熟,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見陣眼所在。
剛纔那老人勢在必得的攻勢雖然凌厲,身形突進之勢恰似一道黑色的閃電,但遇着慧生體表燦爛的佛光阻擋,手中匕首卻也堪堪到了慧生面前三寸遠近便是氣勢已盡。老者驚愕之間,更被慧生早先拋出的佛珠飛回擊在後背,渾身殺氣頓時泄散,再無進擊之勢。此時慧生身上佛光適時暴漲,頓時如同一面牆撲倒,將他淹沒在光海之中。待收回真元,眼前空蕩蕩,早已沒有了老人的身影。
慧生腰間的傷口早已慢慢結痂,行走間已不像初時那般疼痛,只是失血過多,在烈日之下,兀自有些頭暈目眩。他搖頭驅趕了心神雜念,默默前行,口中經文誦唸未曾斷絕。舍利佛珠懸在頭上,如同一盞青燈護住他周身。
時常有黑影從一旁陰暗處嘶嘶滑過,還未待靠近慧生身邊,便已被舍利佛珠的氣息攘退,又嘶嘶的溜走,轉而在他身後尾隨。
烈日在頭頂悄無聲息的遊動,打在那面有個碎石白印的牆上。
慧生行走越久,心中水一般平穩的心境便越發難以爲繼。他乃是佛門百世不出的天才,小小年紀便能練就拙火定神通,實在是驚世駭俗。只是無論如何,他也不過才十六七歲的年紀,雖殘破下乘般若障,心中再無生死執念。但少年人未經世事,如何能真正知道生生死死的無奈,跳脫了自己對輪迴的恐懼,卻慈悲之心熾盛,想要自己心中所念的都能好生不死。行歌與蘇鐵心二人生死未卜,更尋不見二人身影,擔心顧慮便似是一顆石子投入了他平靜的湖面,時間愈久,波紋便愈廣。偏偏又不能妄動壓持這波紋的心念——這壓持的信念本就是一種煩惱——不然又生無盡煩惱。
他心中不破渾圓心境一亂,便見四下黑影嘶嘶滑動之聲更甚,不時見影子人立而起看着他,口中呼喝驅逐,隱隱成包圍之勢。
慧生合什輕誦:“阿彌陀佛。”身上佛光生出,卻是波動不休。
“採桑山南隅,渾忘風霜路。手執吳儂柳,羞待與郎遇。”一聲嘹亮的歌喉從遠處傳來,聲音裡帶着甜絲絲的蜜味,如同一陣甜膩的香風。
慧生擡頭,見身前黑影散開,讓出一條道路。路的盡頭站着一位笑臉盈盈的姑娘,手執長柳面若桃花,正巧笑嫣然的盯着他看。
慧生微微一笑,身上波動的佛光褪盡,佛珠收回手中。不理會周身虎視眈眈的黑影,舉步前行。那姑娘見他走來,也不躲閃,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聲音清脆,如風搖鈴。
“小師傅,可曾見到我家阿郎?”
慧生沉默不語,只是前行,步子歡快不急不緩,正如要會情人的山家阿郎。待走至姑娘身旁,方說:“我便是你家阿郎。”
姑娘眼中歡愉更甚,笑臉盈盈,如同山中一株百合,伸手拽住了慧生飄灑的衣袖。
“阿哥,你要去哪裡?我等你半晌了,如何纔來?”
“肩負重物,如何能輕身速進?”慧生早撤了合什的掌,轉手也拉住了姑娘的衣袖,臉上帶着與那姑娘一般歡悅的笑臉。
姑娘掩口一笑,嬌滴滴說道:“阿哥真是說笑,你雙肩空蕩蕩的,哪有什麼重物?”
慧生也笑,答道:“卻不是你麼?”
姑娘嚶嚀一聲,笑罵道:“真是厚臉皮。”抓了慧生的手,合身便往懷裡鑽來。
慧生手撫姑娘如水長髮,笑道:“且待我面見了西方佛祖,再回來陪你。”
姑娘猛地擡頭,聲音裡帶上了難以置信的驚愕:“你說什麼?”
慧生只是笑。
姑娘臉上的表情變得委屈起來,兩隻水晶一半的眸子變得透亮,閃着水淋淋的光。“阿哥,你捨得我麼?”說着她伸手去撫摸慧生的臉頰,手伸到一半便懸空不動。她發現自己原本光潔修長的手變成了黑色的陰影。慌忙低頭,卻見周身上下無不如此,黑霧繚繞,哪裡還有半分的動人神采。於是她嘆了一口氣,慢慢的黯淡,消失不見。
懷中姑娘剛剛消失,便見眼前景物又變,面前寬廣的地面上生出一口大鍋,熱氣騰騰,竟是熱油翻滾。
一個青皮惡鬼走出,一拽手中長長鎖鏈,登時從一旁黑影中拽出一個渾身鮮血斑駁的年輕人來。
那年輕人一見到慧生,便是一聲淒厲的哭號,撲過來緊緊抱着慧生的雙腿不放。
“大師救我,大師救我。小生未曾犯下十惡不赦的罪行,如何要受這千萬煎熬?大師救我啊……”
慧生微微彎身,將手放在青年人頭上,語氣中帶着無限的悲憫:“阿彌陀佛,施主切莫驚懼。如此身外苦楚,都是和風拂面。”
青年人擡頭,看着微笑的慧生,口中呼號之聲愈盛:“大師,小生不通佛法,如何抵擋這痛楚?還望大師務必搭救。”
慧生笑道:“凡人皆有佛性,施主須得尋了心中佛緣。”
青年人還待再說,早被那青皮惡鬼一個大力猛地來回。只見那惡鬼獠牙從口中探出,面目猙獰似是冷笑,一個反手便將青年擡在頭頂,眼看要扔到翻滾的油鍋之中。
那青年身懸空中,轉頭呼喝道:“大師,常言道出家人慈悲爲懷,如何生的你如此冷硬心腸!你若死後,必如我一般!”
慧生慢慢前行,在青皮惡鬼身前三尺之處站定,然後伸出右手,用指頭在他頭上點了一點,口中緩吐:“哞。”
那惡鬼面生嗜血兇殘相貌,將青年拋在一旁,手中生出鮮血淋漓的狼牙棒,當頭向慧生打來。棒風還未及面,便見那棒子化作了一團黑霧,惡鬼一愣,也變作黑霧消失不見。眼前油鍋青年,滔天哭號都告無影無蹤。
景物又換,平地裡生出一座金光大盛的佛塔。塔上雕滿佛祖諸相,以示我佛無限身相。
慧生還未從剛纔油鍋停留之地收回目光,便聽聞身後一聲浩浩的誦咒之聲。他擡頭,見一尊金身從塔頂踏空而下,一步一步走至他面前。那人生的面相奇異,兩眼之中含着無上智慧。
慧生低頭合什,行禮道:“喬達摩*悉達多。”
喬達摩*悉達多卻是佛祖生前在這一世界的尊號,慧生如此直呼其名,本是不敬。聲音聽來卻中正平和,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怠慢。
那人笑了笑,伸手撫摸慧生的額頭,道:“甚好。”
慧生卻也不躲,答道:“無好無壞。”
那人收回手掌,沉聲道:“隨我來。”
慧生道:“既無來處,何來去處?”
“去往極樂世界。”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我處便是極樂處。”這“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話語卻是佛祖出生之時手指天地而呼的,正是含無上智慧的回答。
那人突然身上金光散盡,露出黑霧繚繞的本體來。猛地厲嘯一聲,手中翻出匕首刺來。四下原本安靜的黑影在一時都一起揉身撲上,呼嘯之聲不絕。
原來慧生這一會所見這三個幻想卻正是這陣法所致。他心境波動,雜念便生。這陣法便生出這三個幻象惑他心神。這三個幻象正是佛門之人經常誤入的歧途:第一個採桑女天真燦然,美好如同一滴朝露,便是考驗修道之人最易輕入的愛人障,乃是指佛門之人慈悲心熾盛,便容易被愛人之心遮蔽,再難精進。第二個地獄幻象,卻是考驗憫人障。憫人障乃是悲憫心所帶來的執念,出家人常被小悲憫所阻,再難看透世間大苦。第三個卻是修佛之人最容易入的障,便是精進障。每每容易被精進的執念矇蔽,日思夜想便是能早日參透禪中玄機,好去往西方極樂。
這三種障最是淺顯,卻最是容易墜入而不自知。
這迷幻之陣最是能惑人心神,慧生心中稍有波動,便生出種種障念來極力擾動,想要將慧生寂滅佛心擊碎。不想慧生竟是如此聰慧,並不拒斥幻象,反將自身置於幻象之中,三言兩語便連破三障。
幻象一破,陣法的後續殺招便接踵而來,數不盡的黑影將慧生團團圍住,不住的撲殺攻擊。這一時黑影又與前般不同,個個都是亡命撲擊,被震退之後毫不猶豫轉眼便又合身刺來。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慧生趺坐而下,謹守了心中的安平,舍利佛珠將周身牢牢護住,暫保自身無礙。只是他心知自己心緒已有波動,時間一長,難免便會被黑影攻破防禦,到時便危險了。
心中正自想着辦法,突見眼前一道青色光芒閃過,眼前大片黑影登時掃蕩乾淨。慧生擡頭望去,見身旁景象大變,原本林立的黑塔消失不見,眼前出現一個佈滿繁複花紋的池塘。
塘邊正站着他找尋多時的行歌。
行歌喘着粗氣,汗水從額頭顆顆滾下,身上的衣衫已經溼透。
他的對面,站着一個黑色的人影,身上的黑色霧氣波動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