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被眼前小姑娘一跳一跳的辮子晃暈了頭,迷迷糊糊的跟着她往前走了半晌有餘。
“遙戈施主,我們這是要去哪裡?”慧生小心的問了句,生怕又一句話惹毛了遙戈。前面遙戈問他相不相信自己,他笑笑說貧僧有他心通神通,可信世間衆生。於是有半個時辰了遙戈在前面悶聲走路,一句話也不說。慧生雖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想來該是自己說錯什麼話了。
“問我作什麼?騙不了你,不好玩。”遙戈不回頭,語氣裡帶着老大的不耐煩。頓了頓她突然接了句:“去送死!”
慧生笑了笑雙手合什:“遙戈施主說笑。”
遙戈突然轉過身來,瞪着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認真的看着慧生。有那麼一會兒,慧生覺得這姑娘認真起來的樣子帶着些許的血腥味。然後,那一點血腥味煙消雲散,這小姑娘說:“小和尚,我現在要去殷府。殷府是整個后街最大的宅子,瀚海城真正的無冕之王就在那住着。我去就是要殺了他,把他的腦袋送到城外的中軍帳內。”
慧生愣住,不明白爲什麼會突然變成這樣。
“殷哥兒是個很可怕的人。很少有人見過他的模樣,但是瀚海城卻很少過他名字的人。
我們都不知道他有什麼樣的手段,但是他一個人把整個后街拿捏在手心,就足以讓整個瀚海的老爺們寢食難安了。幾十年來,前街的老爺們請了無數的殺手,想要殺掉這個突然出現的黑暗之主,可是派出去的人都會原原本本的被送回來,殷哥兒還是殷哥兒,后街還是后街。”
“這樣也很好。。”慧生被遙戈的鄭重神情感染,小聲說了句。
“是很好。我們碎雨莊十五年前就不接刺殺殷哥兒的活了,前街和后街劃線而治,倒也相安無事。后街的小販們賣他們的雜物,前街的商賈們數他們的銀錢,瀚海城平靜的像火山之上的湖水。這樣的日子實在讓人不忍心打破。”遙戈的臉在陽光下透着晶瑩的光,她突然嘆了一口氣,接着說:“可是有一天早上軍隊紮在了城外。這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顆石子,波紋所過之處,整個瀚海城都翻滾起來。前街的老爺們給軍隊供給給養,只求軍隊能繞過瀚海城。那些老爺們心想瀚海也並非兵家必爭之地,就算是軍隊攻破了,商賈們捲了錢財逃走,也只剩一個富麗堂皇的空殼而已,那領兵的將軍想來是不會做這等無趣之事。”
“理當如此。”
遙戈冷哼了一聲,臉上泛起一層冰霜。
“人心豈是如此簡單的東西?!這股叛軍是戰亂的三大勢力之一。他們從極北的冰原上起事,一路打來雖是所戰皆勝,卻也已經從初時的二十萬大軍銳減到現在的八萬有餘。那程將軍氣勢洶洶的看着瀚海城,並非是爲了城中堆積如山的金銀,而是這瀚海城內數十萬的居民!整個南國,再也沒有一個城池能有瀚海這樣密集的人口,如果不在瀚海徵到足夠的兵士,任這個狐將如何翻騰,也會在接下來的千里平原上被兩外兩家吞吃掉。”
“殷哥兒是后街之主,自然不會將他羽翼下的百姓拱手送給狐狸作炮灰,唯一的選擇便是幫亂軍攻下前街,用前街更加擁擠的人口餵飽狐狸……”
慧生聽得漸漸心冷,雙手合什,默默唸誦往生咒。遙戈看在眼裡,笑了笑。
“所以這次我便要去摘了他的腦袋,讓城外的將軍也好絕了這個心思。瀚海是我的家,我不能眼睜睜看着它變成架在火焰上的地域……小和尚,你說我做得成不?”
慧生擡頭,看到小姑娘的紅色衣衫在陽光下舞動,如同流動的鮮血。許久,他頌了一聲佛號,猶自唸誦經文。
“你這小和尚,好生無趣。我定要做成此事!”遙戈咬了咬牙,將手中終於嚼淨的甘蔗拋在一旁,仰頭看天,自言自語道:“也該到時辰了。”
原本陽光下安安靜靜的后街突然像投下了一顆巨石,翻起巨大的浪花。
浩浩的殺喊聲突然從四面八方傳來,金鐵交擊之聲在熾熱的后街尤爲的刺耳。中刀倒地的呼痛聲,疾奔追逐的呼喝聲,發狠喝阻的吼叫聲,熱熱鬧鬧的在陽光下炸起,像是埋藏在土地裡的**突然炸開了。
遙戈拍手大笑,蹦跳着呼喊:“小和尚,看到沒有?碎雨莊和幽蘭樓一起入了后街,那些老鼠怕是都要從窩裡竄出來啦。”
慧生擡頭,見一旁的屋內嗖嗖竄出幾條大漢,各自手中提着鋒利的朴刀,見了他二人,突地一手在胸口作拈花狀,呼喝了一聲禍及林木。他愣了愣,尚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卻突然見那幾條漢子撲通撲通都癱倒在地,如同一堆軟泥。
“是老鼠的切口。”遙戈皺着眉頭看着那幾條漢子的手,那手掌之上都結着厚厚的繭子,顯是用刀的好手。她轉頭看到慧生低垂的眉目,嘆了口氣,細聲道:“放心,只是麻藥,一時半刻便會醒來。”
慧生眉目低垂,不言不語。
“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笨蛋,像你這樣的傢伙,在瀚海城活不過一天的。”遙戈嘆氣,奇怪天下怎麼會有這樣心軟的人。她看到白色陽光在這小和尚的腦門上泛出七彩的光芒來,小和尚悲憫的臉看起來如同廟宇裡慈悲的佛祖。
“和尚都是這麼笨的傢伙麼?”她搖了搖頭,小聲嘟囔。
整個后街都涌滿了刀劍和鮮血的腥味,原先那種厚重的讓人忍不住想睡覺的油膩味道一掃而淨。慧生和遙戈並肩而行,從不斷交錯的刀劍和迸飛的血珠中緩緩靠近殷府的西門,像是一葉風浪尖上的扁舟。
途中遇到的人不論是后街的老鼠或是前街的殺手,統統都在裡兩人三丈遠的地方便倒在一旁昏睡。眼見着殷府西門前巨大的石獅已經露出了頭臉,遙戈轉過臉,衝慧生吐了吐舌頭,面上大有得色。
“小姑娘,還是回去吧,再往前就是死地了。”陰冷的嗓音在刀劍交擊的聲響中如同一條詭異的蛇,幽幽的遊了過來。
遙戈擡頭,看屋頂上站着一個乾瘦的老頭子。那老頭身上的破舊衣衫打滿補丁,兩眼似乎要被厚厚的眼屎覆蓋,旱菸裝好點燃了,嘴一張,露出一僅剩的幾顆搖搖欲墜的牙齒。
遙戈心中一緊,認得這是后街老鼠中的第二號人物倉稟。
“你說別往前走我便不走,那我多沒面子。”她笑着向前跳了幾跳,笑嘻嘻的說:“瞧,我便要往前走了,你要怎得?”
老頭從嘴裡拿出煙桿,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幽幽說道:“小姑娘,有時候面子遠沒有性命值錢。”
“嘖嘖嘖,這麼老了還來嚇唬人,不害羞!”連一旁埋頭誦經的慧生都已經覺察到那老者話中濃重的殺氣,遙戈卻依然有恃無恐的蹦跳着玩鬧,像個不諳世事的孩童。
“年輕人,總是手底下有點能耐便要翻天。也罷,今日裡瀚海城都煮成一鍋粥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坐不住,就陪你小娃娃過過招。”
老頭話音一落,也不見怎麼動作,人影突然間便瞬至遙戈身旁,長長的煙桿飛速閃動,點向遙戈肩頭。
“這麼老了還要欺負小娃娃,真是爲老不尊。”遙戈肩頭突然矮了下去,像是身上有一截憑空被人砍去一樣。她笑着,轉身雙手連連揮動。
那老頭手下也不慢,將一隻煙桿舞的水瀉不通。只聽叮叮噹噹一陣亂響,遙戈擲出的那些細碎的毒砂都被擊打在一旁。老頭猛吸了一口旱菸,再次飛身而上,煙桿前端燒紅的煙鍋閃閃,依舊是點向遙戈肩頭。
遙戈身形向後閃退,一手揮出一片浮砂阻擋老頭攻勢,一邊笑罵道:“不要臉,就知道打我肩膀。想要的砂袋麼?給你便是。”說着伸手在衣衫內解下一個紅色的包袱來,那包袱不甚大,卻似乎分量不輕,遙戈兩隻手才能捧得穩。
老頭被那片浮在空中的啥子阻住,卻見遙戈自己解下砂袋,心中疑惑。隔着一層毒砂開口問道:“小娃娃,你碎雨莊除了這毒砂難不成還有其他手段不成?”
“沒了呀。”遙戈笑嘻嘻的打開手中的包袱,慧生看到那包袱內又有無數的小口袋,陽光下袋子裡隱隱泛着光,竟是各種各樣的砂子。遙戈從袋內一抓,登時將一大把砂子攥在手心,笑道:“老爺爺,小心你菸絲燒完了。沒有煙瘴,你怎麼破我這七彩砂毒?”
老頭又猛吸了幾口煙,直吸到吭吭的咳了起來。
“不勞小娃娃費心,老頭子這袋子裡還有滿滿一袋菸絲。”
說話間老頭突然張口吐出一條煙蛇。那煙蛇一離老頭的嘴,立時便如同一條活物,穿過那面浮動的砂牆朝遙戈急射而來。遙戈所仰仗的那些砂子一遇這股濃煙,便即如同被吞食了一般,消失不見了。
眼見那煙霧勢如破竹,轉瞬間便至遙戈身前。遙戈靜立了半晌的身形突然一動,老頭只覺眼前一花,遙戈身形已是騰在半空中。
老頭厲喝一聲,那股煙一擊未中,竟急急掉頭向回飛去,散在老頭站立的方寸之間。
“晚了晚了。”遙戈落地,笑呵呵的看着煙霧中面色凝重的老頭。“你當我要用漫天砂雨這樣自絕後路的招數麼?”她認真的將砂袋系在肩上,接着說道:“之前我跟你鬥嘴之時便在這四下都布上迷魂砂了。你那臭烘烘的煙雖說能破砂陣,可惜不能持久。我密密麻麻的佈滿砂子,你那煙也就自保有餘。可惜你偏偏要使那雲龍之術,煙龍一出,你便沾附上迷魂砂了。嘿嘿,人老了,腦子也不大靈光了。”
倉稟在煙霧中臉色變幻幾遭,心中憤恨,便要作勢衝出。
“我勸你千萬別妄動真氣。迷魂砂會順着你的真氣進入臟腑,到時候只怕幾十年的功夫就沒了。”遙戈看起來很開心,笑着警告完煙霧中不安分的老頭,轉身拉住慧生的衣袖道:“走,去找那殷哥兒去。你的朋友肯定也在……”
話到一半便沒有了下文,慧生擡頭,看到遙戈一臉驚駭,站在原地絲毫也不敢動彈。
“小和尚,別動,這裡被人佈下刀絲了!”
慧生轉頭間,看到一隻在頭頂飛舞的蒼蠅突然從中分成兩截,如同被極快的刀鋒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