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歌手提長劍,鐵青的面目在青色的光芒中詭異恐怖,那古劍所散發的萬丈青光隨着他沉重的呼吸漲潮落潮。他目不斜視,一步一步走向桃花柳葉。
桃花站起身來拉住妹妹的手,聲音中帶着勉強的不屑:“這小道士已經入了魔道,此刻看似氣勢強盛,其實是燃盡了生命真火,待真氣一盡,便是油盡燈枯之時。不要驚慌,只要拖住他就好。”
柳葉點了點頭,提起心中幾乎喪盡的勇氣。
姐妹兩人同時頌了一段咒文,便見從兩人全身上下散發出無盡的桃花瓣,瞬間在行歌面前結成一堵厚厚的花牆。
行歌步履未變,行至花牆前,手中緣盡寶劍尖嘯着從上而下劈出,原本厚密的花牆從中裂開。行歌穿過花牆,依然朝着二妖走去,腳下步伐不疾不徐,卻堅定沉重,像是帶着無法承受的重負。
桃花柳葉卻並不驚慌,只是站在原地靜靜的看這恐怖的少年走近。
行歌走了五步,那身後原本從中破開的花牆突然崩塌,數不盡的花瓣在身後激射而來。行歌依然不回頭,右手後揮,手中緣盡過處,殘花一地。
二妖等的正是這個機會,只見兩人同時跳起身來,袖中更是滾滾花流,朝行歌頭上涌去。行歌並無慧生護體金光,此刻唯一仰仗的長劍又在阻擋身後的花刃,身前便是最大的空門。二人這一招勢在必得,實是用上了畢生的修爲。不想行歌忽的急速前踏一步,在最後關頭避開了前方上空的攻擊。桃花心中驚詫,不禁一聲低呼。
在她看來,這小道士不過是入了魔道,此刻必定猶如行屍走肉,並無半點意識。二人孿生姐妹心意相通,這才定下如此計策,不想這小道士當真古怪,竟能在真氣灌頂之時具持自身,躲過這避無可避的一招。
落地之後桃花心中驚懼更無戰意,眼見着行歌與兩人之間只剩下數步的距離,桃花回身看看重傷的慧生,咬了咬牙,頓時拉起柳葉便準備走爲上計。
兩人再次一起跳起,灑下漫天桃花障便要撞破屋頂逃竄。桃花突然覺得背後一陣惡寒升起,冰涼的汗水被凜冽的劍氣從汗孔中逼發出來,她只來得及在最後關頭推了妹妹一把,甫一回頭,便被沖天而起的劍光吞噬。
柳葉伏在屋頂看去,卻見劍氣散盡之後只有行歌站在漫天的花雨中仰頭看着她,哪裡還有桃花的影子?
柳葉尖嘯一聲便要躍下屋子與行歌拼命,忽的被背後伸出的一隻手按在肩膀上,絲毫也不能動彈。柳葉回頭,卻是個着了一身紅豔長袍的青年。看到那人面孔,柳葉頓時心下大驚,強忍心中悲慟躬身行禮:“尊使……”
“你二人真是膽大包天。竟想自作主張,險些壞了大宗主的計劃。”紅袍的年輕人面如硬鐵,在月光下閃爍着幽幽的寒光。他話語之間並無怒氣,柳葉卻覺得如同身處冰窟,被那聲音裡的冰寒刺入心口。
她俯身跪在在地不敢作聲,渾身上下細微的顫抖着。
年青人也不看她,只是透過屋頂的大洞看裡面的兩個少年。“大宗主所交代的事情你們可做好了?”
“已經辦妥。”
“那就好。”年輕人轉身注視着眼前正在仇恨和驚恐之間顫抖的女人,聲音像帶上了刀劍的殺伐,“桃花的仇,你最好忘了,只當沒有姐姐。”
柳葉猛地擡頭,看向年輕人的眼神帶了淒厲的光芒。年輕人只是靜靜的站在月光下,靜靜的看着她,靜靜的將她眼中的憤恨挖掘乾淨。
許久,柳葉低下頭,臉上肌肉抽動,重重的說了聲:“是。”幾個跳縱間消失在遠方的屋頂。
房上的年輕人回頭細細的打量兀自看向屋頂的行歌,心中長長地嘆了口氣:“果然還是殺不得的,只怕日後便是大患。”身形在月光下慢慢消失不見。
行歌站在屋子裡仰頭看着突然從屋頂露出的圓月,兩隻眼睛裡沒有一絲生氣。
慧生掙扎着站起身,剛纔的種種他都看在眼裡,知道行歌走火入魔此時兇險異常。他小心翼翼的走到行歌身後,將手中佛珠掛在腕上,手中做了寶瓶印口中輕誦“嘛”,正是將祥和之氣藉此真言度入行歌體內。六字真言中這一“嘛”字乃是關閉修羅之門之意,慧生眼見行歌面生殺伐屠戮的執念之相,便用這一真言壓制他體內的暴怒。
行歌體內暴漲的怒火逐漸冷卻,流竄的真氣慢慢被引導進入經絡之中,燕山山脈中被生機之泉淬鍊的身體在氤氳的生氣中迅速的修復。
果見行歌站立半晌,似乎仔細思索,然後一個撲通仰天栽倒。慧生伸手接住,將自身殘餘的佛法真元緩緩渡過。眼見過了一盞茶功夫,行歌臉色漸轉紅潤。
慧生頓時長出一口氣,輕輕將行歌放倒在地上,坐在一旁運功療傷。
慧生從入定中醒來之時已是日過中天。他一夜之間將真氣運轉了數百個周天,此時身受的重傷已無大礙,便放鬆心神轉頭去看行歌,卻見那本該再半日才能醒轉的行歌正怔怔的坐在一旁,兩眼無神的注視着放在膝間的長劍。
“行歌。”慧生輕聲的喚了一聲,看到行歌的肩膀猛地抖了一抖。
他轉過臉,臉上卻並無平日裡的詼諧,莫名的憂傷在他還帶着鮮血的臉上肆意遊走,如同活物。
“慧生,我好像看到日後的路途了。”他轉過臉透過屋頂洞開的瓦礫仰望春日的天空,話語中帶着年老的人才該有的滄桑。“我新得得這把劍叫做緣盡。他告訴我我要持了他,便要一生悲苦,再也沒有幸福的餘地。”
“那只是幻境。”慧生看着自己的朋友眼中鬱郁的憂傷心中跳了幾跳,開口安慰他。“我也曾在這花妖的幻境中看到了令人懼怖的幻相,可那終是相,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行歌搖了搖頭,從碧藍的天空中收回目光,鄭重的看着慧生,鄭重的讓慧生覺得心中悲苦,便不由間面帶了悲憫佛相。
“那不是幻境。那是我們自己的心境。我從昨夜醒來便在思索這前後的種種,直到早上朝陽初升纔想想通。這一雙花妖修爲尚淺,並不能造就那般真實的幻境。只是花妖最善誘人心神,作法將我們導入自己的心境之中再從中作祟。我們在那幻境中面對的,是自己的命運。”
“這劍所告訴我的種種,便是在我的心境中,是真實的。”
慧生聽完心中一顫,昨日幻境中的種種洶涌而來,臉上佛相頓時粉碎,雙目低垂間藏了臉上無盡的痛苦。他手中的佛珠飛出手掌,懸在頭頂,顆顆佛珠之間相互碰撞,發出陣陣悅耳的脆響。
許久,他擡頭,卻見行歌已經將長劍紮在身後,背了背囊正站在一旁等他。
“慧生,我想明白了,不管前路如何的兇險,我也須昂首走下去。這世間諸般坎坷,人生如夢,卻總得要走過才能知曉。三年前我最親的人離開了我,他走的時候叫我不要哭,說他要去承擔自己的責任。我那時不明白什麼事能讓他拋下我。這些時日來也只是想要見到他問個清楚。直到此刻才終於明白,人都該有自己的擔待。人活在這世上便是擔待着前行,猶如重物壓肩擺脫不得,或許這便是佛家所言生即是苦。”
慧生默默地聽着,看到這個少年剛纔恍惚的眼神漸漸凝聚,變得尖銳起來,他將拳頭攥緊,抖動着單薄的肩膀,聲音響亮。
“只是我想,既然人生該當如此,那麼這劍告訴我的痛苦與孤獨便是我該承受的,我便接下它!”
二人相伴出了偏院,那陳喚生早已沒了蹤影。兩人在府中走了半晌,才驚覺偌大的陳府一夜之間竟變得寂靜無聲,原本奔走呼號的衆人都無影無蹤。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只覺如同做了一場大夢。慧生走着走着,突然發現身後已沒了行歌的身影,他轉身四望,孤身一人。莫名的心境突然而至,慧生呆立在花園中,覺得有些寒冷。
“緣盡麼?”他想。陳府春日裡綻放的桃花隨風起舞,在陽光下細碎的講述風的隱秘。
“阿彌陀佛。”慧生站在陳府大宅門口,用一聲響亮佛號驅趕了心中殘留的不安,擡步便走。
忽聽身後行歌問道:“和尚要去往何處?”
慧生站住,雙手合什,“去往去處。”
“既這世間一切都是虛相,又何來去處?和尚不如與貧道同行。”
慧生呆立了半晌,卻還是固執的搖了搖頭,“去處即是我處。”
“即是如此,那和尚可介意貧道與你同行?”
慧生回頭,看到身後的行歌身上罩着府中尋來的不合身的長袍正歪頭看着他,臉上帶着燦爛的笑容,露出滿口閃亮的牙齒。
他臉上升起淡淡的笑容,伸手接過行歌遞過來的袍子罩住一身的血污。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