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生拳勢未變,緩緩而發,臂上“哞”字真言的黑色光芒繚繞不休,如同穿戴上奇怪的臂甲。身前那兩具煉屍雙腿微屈,閃電一般彈射過來,指端尖利的指甲寒光閃閃,分襲慧生左右。
慧生面目越發猙獰,面相如同是殺戮數十年的惡魔,卻是帶着隱隱金光,絲毫不待邪惡的氣息。他雙臂之上的黑氣滯了一滯,突地也飛射而出,轉瞬之間將兩隻煉屍纏繞捆綁。煉屍在半空中嘶吼嚎叫,漸漸癱軟下來,再無一絲生氣。慧生緩緩進發的拳頭此時纔到,重重擊打在煉屍身上,那屍體震顫半晌,突然化成虛無。
呂尹天在一旁現出身來,臉上帶着驚駭的表情,呆呆的望着那一拳破了他屍靈召喚術的小和尚。
慧生站在遠處,臉上憎怖之情緩緩消退,又是一個慈眉善目的玉面少年。他垂下頭,雙手合什道:“寂滅全歸海。”
“尹天,你去城中助程將軍拿下城池,將事情辦妥了!這裡交給我。”
砰的一聲,行歌從另外半邊傾塌的帳篷中飛射出來。他如同一截砂袋一樣重重的摔在地上,嘴裡噴涌着大片的鮮血。
他怒目而視的方向,那帳篷在風中抖了抖,突然碎成一片片細碎的小牛皮,在風雨中如同一場春日落花。
花瓣散盡,現出雨幕之後幾個人影來。
張順搖了搖頭,伸手解除了自己和程鬱身前的禁制,笑道:“行歌少俠,我二人修爲上的差距不啻天壤之別。你不過是初窺煉神門徑,對我而言如同螢蟲之火,連光亮也有限的緊。還是收手吧。”
行歌喘着粗氣掙起身來,擦去嘴角的鮮血,奮力擡起長劍。
呂尹天回過神來,手中赤金鈴疾晃,身影便如同一陣迷霧,慢慢變得稀薄透明。
“慧生,攔住他!莫三娘他們攔不下這人!”
慧生袖中佛珠早已飛出,綻放着瑩瑩碧光飛速逼近那變淡的虛影。一道影子一晃而至,張順衣袖大展,如同一堵高牆將舍利佛珠壓制在空中,再也不能存進。
“少俠何必執迷不悟,你二人不是我的對手。”
話音一落,那舍利佛珠電射而回擊在慧生胸前,慧生悶哼一聲連退七步終於站定身形,口中鮮血卻是噴涌不止。
行歌面色鐵青,看着遠處在護衛的圍攏之下想要逃走的程鬱,怒喝道:“程將軍,在下有些話想要問你。”
剛纔帳中幾人的打鬥帶着常人難以理解的詭異,這一點從程鬱身邊所剩下的幾個衛士的表情便能知曉。但奇怪的是,程鬱依然表情淡漠,似乎眼前這一切與他無關,他也沒有看見。
他推開護衛,走上前,沉聲說道:“請問。”
“將軍可有父母妻兒?”
“有。我父母三十年前去世,我的妻子在北地掉入冰窟,而我唯一的兒子,在十四年前的一場大仗中被我的敵人砍去了腦袋。”程鬱沒有半點停頓,微笑着回答,甚至在談起親人死亡的時候,他眉頭也沒有稍皺。
行歌愣了愣,衝上頭臉的怒氣被這中年男人的笑容裡的寒冰冷卻,他垂下長劍,沉默了許久。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無非是人命和我的良心。”程鬱的笑臉慢慢的帶上了讓人無法直視的苦澀,他的笑容佈滿雨水,如同溺水者嘶號的面孔。
“你覺得我冷血,好戰,殺戮成性,是麼?少年人,我告訴你,這些跟隨我的十數萬鐵甲兵士,這些你認爲是屠戮人命的機器的將士,在十六年前不過是北地幽明海上的漁夫而已!你眼前這人,這個被冠以狐將的將軍,這個萬軍枯骨鑄就威名的將軍,十六年前也只是個一心功名的書生!”
程鬱緩緩前行,直到離行歌十步遠近。
“你知道北地幽明海的風光麼,你大概能從書上看過。千里煙波,萬里飛雪,凍土數萬丈,是這大陸之上最寒冷的地方。可風光歸風光,你可知那幽明海上的疾苦?我族人每日鑿冰而漁,抱冰而臥,新生的孩兒十成裡只能活一成。而賦稅名目繁多,徭役經年累月,我族人也自認了,所謂天命難違!
“可這天命究竟是一人之命,還是黎民之命?十六年前那天光城的皇帝老兒一紙兵書,說我族人圖謀不軌,無端便起刀兵。你讓我悲苦族人何以爲繼?我這一介書生也不得不手持刀劍披掛上陣……”
“這十六年來,我幾乎每日都見人死在刀劍和饑荒之下,人命究竟有多貴重?真如聖賢書上所言,命如金玉,又怎的天地爲熔爐,燒化多少冤魂?你說我冷血也好,非人也好,我程鬱眼下所看重的,只是我身後這十數萬將士的生死!這瀚海城中的數十萬百姓,我沒有力量,也沒有心情去管。”
程鬱聲音淡淡的,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可那話中的悲苦和決絕卻透過雨幕直扎行歌震顫的心。
“少年人,這世上千萬苦命之人,你能救得幾人?便是我程鬱今日裡退兵不戰,你日後依然碰到另一個瀚海城,那城下必然有另一個程鬱!我知道你練氣之人的手段,要取我程鬱性命只如探囊取物,如果你覺得我該殺,便請動手吧。殺了我,便可救身後一城人的性命。我身後這十數萬族人還請少俠代爲照料……”
行歌不動,劍尖上的雨水匯成一柱細流。
“如此,在下告辭。陣前無人主使,只怕已是血流成河了。”說完,他轉過身去,甩開步子走向刀兵交接之地。
行歌依舊未動,漫天的大雨似乎都落在了他的心底,他心中點點碎碎,泛出一圈圈稀薄的水紋。許久之後,緣盡落在地上發出巨大的響動,行歌仰面倒下,一動不動。
慧生掙起身來,見他雙目圓睜,只是悲憤過度。於是低頭輕誦:“阿彌陀佛。”
口中血沫飛濺。
-
“來人!把這個缺口補上!”
莫三娘一刀將身前一個爬上城樓的士兵砍倒,發力大喝。城上喊殺聲與哭吼聲混在一起,如同是喧天的鐃鈸之聲在耳邊震響,她的聲音很快便被淹沒。
她放眼望去,長長的城樓上已經搭上了二十多架雲梯,數不盡的黑色人流從雲梯上緩緩涌上城牆,然後勢如破竹一般將城上守軍迅速吞食。一個時辰而已,城上已有四五處被敵軍攻破,城下大門處更有一輛用整棵杉木做成的攻城車,城門上的撞擊如同來自地獄的鼓聲。而城中守軍並無將領,散如海沙,只是靠着老張那一箭的威勢勉強抵擋,此時一見飛迸的鮮血,早就潰不成軍。照此下去,恐怕用不了兩個時辰,外城便會落在敵軍手中。
“剪刀李!你的幫手在哪?”莫三娘轉頭怒吼,這一次用上了真氣,聲音凝聚不散,蓋過身邊的喊殺聲落到人羣中去了。
“來了來了!”略帶蒼老的聲音在人羣后方忙不迭的答應。
吱吱嘎嘎的機括聲響起,莫三娘低頭,便見城內十數個木人猛地騰起,閃電般落在城牆上。那些木人每個都有一丈高低,胳膊足有柱子粗細,渾身上下許多地方包了鐵皮,手中都拿着寬闊的大斧。
巨大的木人一加入戰團便立時顯出厲害來,它們身軀龐大不畏刀劍,手中大斧一揮便將靠近周身的敵軍都掃落下去,轉瞬間便將城上幾處破口都牢牢封住。
只是木人雖然厲害,卻只有十數具而已,漸漸其他地方又有人衝了上來,城上又亂作一團。
莫三娘見剪刀李湊了過來,低頭喝問:“剪刀李!怎麼只有這幾隻?”
剪刀李顯然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連日下雨,好多木料都溼透了,做出來的機括沒有彈性,都不能用……”
莫三娘嘆了一口氣,又一刀砍倒身前敵人,問道:“飛鷹呢?也是隻有十幾只麼?”
“有二十三架完工的,其他的都還不能飛的平穩……”
“顧不上了!我給你五十個人手,你務必讓他們學會飛鷹的操作,之後每人攜帶五十顆開山雷飛入敵軍中陣,揀人多的地方扔!”
剪刀李轉身便走,被莫三娘一把攥住。
“還有,你那小乖也放出來吧!這時候還看得什麼院子……”
剪刀李愣了半晌,看着滿地的殘肢斷臂,終於咬了咬牙,吼道:“好吧!我今天不過了!”說罷,手入懷中取出一隻竹哨放入口中。
那竹哨似乎也被這雨水的潮氣蝕壞,剪刀李面色漲紅,卻不見它發出一點聲響。莫三娘臉色變了變,正待呵斥,卻見剪刀李將竹哨放回懷中,指着后街方向道:“看,小乖來了!”
莫三娘放目望去,果見后街一片片黑色的建築中突然弓起一個亮白的影子。那影子似乎一隻躺臥許久的人,先是伸了伸懶腰,然後認準方向,朝瀚海西門奔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