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三娘站在城牆上瞧着雨幕之後聳動的黑潮,心中沉重如同墜上了一塊巨石。行歌與慧生去往敵軍中軍大帳已是兩個時辰了,依舊是沒有半點消息。
“莫大姐,你在看什麼?”遙戈也擠上城頭,順着莫三孃的方向望去。
莫三娘轉頭笑了笑,說道:“你看什麼,我便看什麼。”
遙戈臉紅了紅,不好意思起來。“我又沒看那小和尚……”
“我也沒說你看啊。”莫三娘笑的腰肢顫動,惹得身旁幾個兵油子眼珠都快掉在地上。
遙戈心思被人猜透,啐了一口,捂着半邊滾燙的臉擰到一旁去。眼前細雨茫茫,哪裡能看到十里之外的中軍大帳。
餘越兒也上得城來,身上那件白底青花的衫子被血水雨水染成粉色,平日裡倒是平添了幾分嬌媚,只是這城牆之上血腥之氣濃重,乍一看來,卻如同血泊裡撈出來的白人,水淋淋的扎人眼。
“越兒妹妹,你怎麼也上來了。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行歌小哥只怕不會輕饒我……”莫三娘老遠便笑,聲音嬌媚柔長,順着風雨在城牆上拋出老遠。
城牆上埋頭哆嗦着的士兵都擡起頭來,瞧着這個方纔還在刀劍之中斬殺數十人的女人,此時卻柔媚的像她臉上滴落的水珠。
“莫老闆,不如唱個歌兒給大夥解解悶吧……”一條漢子遠遠喊道。餘越兒扭頭,見那漢子跨在一柄砍牛大刀的刀背上,正脫了外衣擦拭刀上的血漬。那漢子眼熟的緊,是她在莫三孃的客棧中見過的。
莫三娘咯咯嬌笑,將一副柳葉刀遞在餘越兒手中,一扭身段亮了個相,便自放開了喉嚨。
“正擡頭。忽見那衡陽雁至。一行行。一隊隊。嘹嚦南飛。眼見得你是個薄情夫婿。你知道他回來便。竟沒有半行書。等待那鴻雁春歸也。我也無書寄與你。”
這本是一曲南地的鄉野曲子,說的是小婦人的思夫閒愁,曲調原本淡然幽幽,帶着些許哀情。此時莫三娘唱來,卻像是一曲撩人心腸的濃豔曲子,無端撩撥人的心火。又兼她舞姿柔媚,一身絲錦都被雨水溻在身上,露出一副絕世的身姿來,更引得四下叫好聲大起。甚至有那膽子大的,捏着嗓子隔了老遠喊道:“莫老闆別等那負心漢子,今夜裡我便去做你的冤家,你可要將後門替哥哥我留下……”
一時四下鬨笑,有人罵道:“死瘸子,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連后街母蜘蛛的肉香都想聞聞,也不怕半夜裡沒了半條命?”若是放在往常,這些瀚海城活了幾十年的兵卒一聽到后街母蜘蛛的名頭,只怕早已嚇得屁滾尿流。只是這一回大家都釘在了這城牆上,不知道還有幾個時辰可活,膽子被身前的血跡一迫,便顯得又肥又壯。
衆人又笑,那被人喚作死瘸子的漢子站起身來緊了緊腰帶,撇嘴道:“老子眼下便不知道能活幾時,能活過今天晚上都尚且不知道呢,莫老闆一身錦緞一般的肉咱是吃不到,還不能過過嘴癮麼?”
這話本是玩笑,那人擠眉弄眼也自作滑稽,可四下突然都安安靜靜,剛纔的笑聲突然煙消雲散。那漢子說的對,城上的這一圈漢子,多半都是要死在這裡,餘越兒本來被這些漢子粗俗的話語羞紅了臉,此時也突然間覺察到城牆上的陣陣冰寒。
莫三娘心中焦急,自己剛剛好不容易驅散的陰霾再次籠罩在衆人心頭。她轉過身來,拉着餘越兒的手道:“越兒妹妹,你也來給大夥唱一段吧。”
餘越兒連連搖手,面色緋紅。卻有那混在軍士之中的老鼠們大聲喝起彩來,她眼見躲不過去,便對着四下的漢子們笑了笑,朱脣輕啓,嗓音如水,卻是一曲《阮郎歸》。
“風抹殘陽叩軒窗,玉蘭別樣霜。綠柳猶記去年黃,暮裡妒花香。
相思短,魂夢長,人情似水涼。且將杯盞覆餘殤,醉鄉無斷腸。”
歌聲盡了,卻似乎依然有點點悵然在雨中四散。那私下裡粗俗的漢子們並未聽懂那詞曲的意思,只是被餘越兒婉轉如愁的唱腔牽引,也明白了這是一首惆悵孤獨的曲子。於是無人喝彩,也無人調笑。城牆上裡裡外外冷作一團。
餘越兒未曾料到這樣的情況,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莫三娘苦笑,走過來捏了捏她的手掌,耳語道:“妹妹唱的真好,只是不合事宜……”
話還未說完,突然聽那被同袍叫做瘸子的傢伙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衆人大笑,都以爲是這傢伙又要耍寶,坐在一旁笑看着。
卻見那條大漢猛地跳起身來,手舞足蹈狀若瘋癲,又一手掐住了自己的喉嚨,吱吱呀呀說不出話來。
莫三娘大驚,縱身過去,見那人面色赤紅猙獰可怕,一雙眼睛突出眼眶,顯是極爲痛苦。四周的軍士早已各自退開,讓出一個寬敞的圈子來。
“毒?!”莫三娘低呼,手指並起在那人前胸後背連連點過,瞬間封住那人周身大脈。那漢子舞動之勢立緩,突地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口中噴吐出大片黑色血塊。
她鬆了一口氣,正待要低下身來查探那人情形,卻聽耳旁呼號之聲大起,擡頭一看,見眼前軍士之中有一半都縱身嘶吼,手舞足蹈便如眼前這人。
頓時城上亂成一片,中毒之人呼號奔走,痛苦難以自已,遇着活物便自攻擊,甚至將清醒的人都拋下城樓,原本安靜的城牆又成了一片混亂的戰場。
敵人在什麼時候投下劇毒,自己面對的是聞名遐邇的狐將,竟然會掉以輕心絲毫也沒有提防。莫三娘心中冰冷,剛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如同被頭頂的小雨澆滅,再也無法點燃。
“莫姐姐!快看!劫生!”餘越兒驚呼。
她擡起頭來,順着餘越兒手指的方向看去,正看到一個身影在不遠處的牆角緩緩變大,轉瞬之間便又如小乖一般大小,正是行歌的那隻食龍貂。
“還是看看這邊吧!”遙戈也驚呼起來。
莫三娘心中亂成一團,轉過身來,頓時覺得身體裡的血液都要涼透了。
那在三裡之外靜了半晌的黑色浪潮終於休整完畢,整整齊齊的向瀚海城牆推進過來,整片大地都開始震顫。
敵人的第二波攻擊眼看便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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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尹天亂神鈴祭出,心中早定,知道這城牆上衆人不一時便會被鈴鐺所發屍氣擾亂心神,自相攻擊。自己甚至一根手指也不用動彈,便能助那白癡一樣的程鬱拿下此城。
果然少時,城牆之上已是人聲大作,兵器交擊之聲又起,已成一團亂麻。他桀桀笑了,手中黑鈴晃動越急,心道這些人類真是弱小的可笑,只配的上做自己煉化陰鈴的材料。
突地身後一聲低吼,如同地獄裡發出的咆哮。
呂尹天驚慌回頭,見一隻小貂兒人立而起,正對着自己呲牙咧嘴。他笑了笑,奇怪這樣的小傢伙怎麼會發出剛纔那樣巨大的聲音。
不想心神尚未稍定,便見眼前那隻小貂兒脖頸之處金光閃爍,那略帶滑稽的小貂兒在金光之中如同被人吹氣一般膨脹起來,轉瞬間便有三丈多高。
呂尹天擡頭,見那巨獸前肢利爪寒光閃閃,口中利齒林立,更有劇毒涎液從口中滴落,在地上石板蝕出大片的坑洞來,一時間肝膽俱碎。手中捏了印訣便要逃竄。卻見那隻巨獸身軀雖大,動作卻並無一絲緩滯,一爪掃過,帶起的罡風已是將他拍擊在街旁石牆之上。石牆傾塌,將他埋在一堆碎石之中。
呂尹天心中苦澀,心道這次栽了。本來只當這一次風調雨順,是難得的簡單差事,哪裡想到怎得會無端出來這麼一個玩意,自己所習術法,盡是以人的魂魄爲引,卻無半點對付異獸的手段。若是撲通山野獸類,他只須稍稍將體內死亡之氣外放,便能將其驚走。而眼前這隻怪物,莫說是驚走,反倒是露出一口鋒利的牙齒,似是憤怒非常。
他強自定下心神,從碎石堆中爬起,手指在袖中一掃,已是將所有的鈴鐺都提了出來。
呂尹天所煉化的赤金鈴是鬼器之中的異類,雖能千般變化以奇制敵,但沒用一次,便耗費法器之中的怨靈鬼氣,須得再次煉化方可。他心知遇着了難纏的怪物,此時心中發狠再無保留,便要做拼死一擊。
他對面的劫生卻是毫不在意,只是興趣盎然的看着腳下這隻惶恐的黑影,似是要看看他能使出什麼手段。
呂尹天面色發黑口中牙齒咬的咯咯作響,身上肌肉快快隆起,如同舉起重物一般,將一串鈴都舉在了自己頭頂。而後手中印訣變幻,黑氣頻生,那一串鈴鐺懸空而起,突然一起震顫,發出諸般刺耳的尖嘯。
劫生下了一跳,身子稍稍後退,突見無盡的黑霧騰起,轉眼間籠罩了整個街道。那黑霧之中人影聳動,竟似有千軍萬馬在集結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