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南,瓜洲渡。
“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蘇劉義看着身後的浩蕩大江,眼前的荒草悽悽,忍不住輕聲吟誦。
身後緩緩走上來的張世傑嘆息道:“只是可憐當初陸放翁吟誦此詩的時候,大散關和瓜洲渡尚且是東西兩處險隘,時到今日,蒙古韃子已經推進到瀘州城下,大散關盡歸塵土。”
蘇劉義有些詫異的回頭看了他一眼,旋即輕輕笑道:“什麼時候虞侯竟然悲傷至此,現在你我,還有鎮海軍上萬將士,不就站在這瓜洲古渡口,準備向北而去麼。”
“只是可惜這不能算北伐。”另外一邊郭昶踢了一腳江灘上的碎石,“早晚有一天要北定中原!”
蘇劉義和張世傑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睛中熊熊燃燒的鬥志。或許當初在大多數的南宋將領眼中,只要能夠守住淮南甚至江南的山河半壁就已經謝天謝地了,但是現在卻是不同,至少在天武軍這裡,守住這半壁山河還遠遠不夠。
輕輕一笑,張世傑率先朗聲誦道:“瓜洲渡口,恰恰城如鬥。亂絮飛錢迎馬首。也學玉關榆柳。”
蘇劉義點了點頭,顯然正合心意,回首身後,大江對岸,金山、北固山、焦山三山形勝,扼守京口,眺望淮揚。當下裡也不猶豫,蘇劉義笑着開口接道:“面前直控金焦,極知形勝東南。”
見到蘇劉義只是唸了兩句就不念了,郭昶和張順兩個聽衆頓時怔住了,張順只是聽個熱鬧還好,郭昶忍不住皺眉說道:“兩位將軍,這《清平樂》怎麼還差兩句卻也不續了?”
“不知旭升可有佳句,能鎮全篇?”張世傑微微一笑。
蘇劉義也是附和着看向郭昶。
郭昶一怔,旋即知道是他們兩個考驗他,也算是提供一個表現的機會,當下裡沉吟片刻之後,爽然一笑。<>朗聲誦道:“面前指控金焦,極知形勝東南。更願諸公著意,休教忘了中原!”
休教忘了中原!張世傑和蘇劉義聞此句而默然。
良久之後張世傑方纔喟然一嘆:“旭升學問見長,果然開口便是不凡。此二句有畫龍點睛之意。陡增氣概,令人難忘當年今日!”
郭昶衝着兩人一拱手,卻是並沒有說什麼,目光深邃,看向遙遠遼闊的淮南大地。曾幾何時,自己這個當時的紈絝,就站在這風雨千年的瓜洲古渡頭,向北,向着多少英雄折戟沉沙的兩淮。
最後的一條大型渡船終於放下了所有的士卒,而一直在忙碌的夏鬆拍拍手,走到幾人所在的石臺上:
“幾位兄長在此處倒是風流瀟灑,苦了小弟在後面忙碌。”
和他關係最好的張世傑忍不住笑着說道:“小松,你看看你,這不過就是讓你幫着把將士們運過來。就滿腹牢騷的,要知道在場的幾個,除了張指揮使帶着鎮江府水師留在此處協助你們,其餘上萬鎮海軍將士都是需要北上和韃子血戰的。”
夏鬆卻並沒有笑,臉色也有些鄭重,拱手說道:“此時淮水冰封,不能和諸位兄臺並肩作戰,實乃此生憾事。且先不論別的,諸位兄長毅然提兵渡江,北上兩淮。單是如此高義,便令小弟佩服。”
張世傑有些怪異的看着他,片刻之後方纔搖頭嘆息:“小松,你什麼時候這麼婆婆媽媽得了。更何況你們又不是臨陣脫逃,我們哥幾個也不是英勇赴死,何必說的如此客氣傷懷。”
蘇劉義也是附和一聲:“小松你且不用如此擔憂,民心所向,就算是鎮海軍不在鎮江府,這鎮江府也不會變了天。”
夏鬆點了點頭:“諸位兄長言之有理。小弟記下了。現在整個淮南李安撫和家父都不在,反倒是小弟最大了,若是諸位不嫌棄的話,小弟在揚州城中略備薄酒,還請諸位兄臺賞光。<>”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張世傑輕聲笑道,“小松你這邀請,看來我們幾個是不去不行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的景色,若是能夠得見,當了一心願。”
以爲張世傑是在說笑,夏鬆揶揄道:“將軍還有別的心願?”
張世傑伸出手輕輕拍打他的肩膀,沉默片刻之後說道:“是啊,是還有別的心願。便是攬盡北地山河。”
張世傑說的沉重,夏鬆臉上也浮現不出笑容,片刻之後只能無奈的嘆息道:“將軍,會有那麼一天的,難道你不信麼?”
“我相信。”張世傑伸出手輕輕拍了拍身邊的石碑,“瓜洲渡”三個赤紅色的大字就刻在石碑上,“自從某在北面來到大宋,就無時無刻不在相信,會有那麼一天的,只要我們這樣走下去。”
蘇劉義和郭昶等人紛紛流露出會心的笑容。
張世傑堅信,他們又何嘗不堅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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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一臉壞笑的章誠,王進和楊寶就忍不住輕輕嘆氣,這傢伙真是平時看上去彬彬有禮一副很好欺負的樣子,關鍵時候卻是毫不猶豫的給鄂州屯駐大兵來了一下子。
足足三四十名鄂州屯駐大兵的士卒或是趴在地上或是仰面癱倒,每一個人似乎都還有氣息,但是就是半死不活的渾身痠痛根本動彈不得。下手的肯定是那些天武軍各廂中碩果僅存的老卒,這些葉應武和蘇劉義親自訓練出來的士卒,可不是那些剛剛接受戰火洗禮的新兵蛋子能夠比的,也只有他們才能在讓對方受到最大的痛苦之後,還不會有什麼大礙。
汪立信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其餘幾名跟隨着他的鄂州屯駐大兵指揮使和虞侯在短暫的害怕之後,倒是饒有興致的打量汪立信。<>要是這位汪相公不能給他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和安排的話,弟兄們今天可就不能這麼善罷甘休。
王進微微挪步,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出營帳的章誠含笑抱臂站在那裡靜靜地看着劍拔弩張的天武軍和鄂州屯駐大兵的上百士卒。還有更多的人在聽到消息之後陸陸續續匯聚,只不過爲了防止真的變成兩支大軍的羣毆火併,雙方將領都理智的命令各處都頭儘量彈壓。
至於“儘量”是什麼一個尺度,那就全靠都頭們自己理解了。
“你小子倒是陰狠,知道言語上解決不了,索性就出來打悶棍。”王進輕聲說道。聲音壓得很低,但是已經足夠旁邊的章誠聽到。
章誠一臉謙虛的笑道:“王都指揮使可不要這麼說,弄得在下都有些慚愧了。王將軍可不要忘了在下是做什麼的,不過也不得不說一下。貴部將士這打悶棍的功夫,距離六扇門和錦衣衛還差一些。”
王進忍不住撇了撇嘴:“有本事戰場上見個真章,某就不信了,你們幾百號人,還想翻出來多大的浪不成。還沒有見過像章都統這樣厚顏無恥專門那別人的短處和自己的長處作比較的。”
“唯有這樣。方可滅你的志氣,長我家威風。”章誠笑吟吟的說道,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使君原來不是說過麼,咱們都是華夏炎黃之子孫,禮儀之邦,有什麼事情呢,需要先用口舌解決,但是如果口舌解決不了的話,那就是拳頭說話了。”
“遠烈說過麼?”王進忍不住狐疑的看向章誠。“據我所知,使君即使是犯賤耍滑,也從來沒有說得這麼光明正大過。”
章誠頓時鄙夷的看了他一眼:“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使君是什麼人,在咱天武軍,在興州這一畝三分地上,那就是聖人。這種有損威名的話能夠明說?但是你看看他哪一次不是這麼做的,從臨安和呂家兄弟搶小妾就是這樣,一言不合乾脆拳頭解決。”
王進一怔,好像還真是這樣。當時在臨安的時候,葉應武被打之後的剛剛睜開眼睛就帶着一幫兄弟大鬧醉春風,飛揚跋扈一時臨安震盪。而之後無論是慈溪戰海寇,還是在漢水南北幾次和蒙古大軍血戰。每一次都沒有說過要先和對手好好談一談。
單憑嘴上功夫,打不敗對手,救不了這個已經頹廢的王朝。而現在鄂州屯駐大兵又何嘗不是已經腐朽不堪的一根柱子?也不知道是在支撐着這個殘破的房屋,還是這個殘破的房屋勉強維持這它的存在。對於這樣的軍隊,葉應武在鎮江府就是採用了“打”這一招,硬生生的將鎮江府屯駐大兵打成了屬於自己的“鎮海軍”。
對付幾乎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鄂州屯駐大兵。要是葉應武在這裡的話,恐怕也是會沒有什麼好猶豫的。咱天武軍人數和他差不多,卻要不知道精銳幾個層次,將這支已經上下糜爛的軍隊打成自己的嫡系精銳,還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想通這一點,王進有些高興的捶了章誠一拳:“沒想到你小子原來一聲不吭的,幹什麼事情都是唯唯諾諾,現在卻變得鬼點子這麼多,怎麼看也想不到滿肚子都是壞水。”
章誠有些嫌棄的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什麼鬼點子多,某是章誠,誠以待人,以德服人,僅此而已。”
王進的嘴角有些抽搐,誠以待人、以德服人······(作者按:此處向林三三哥的好基友高酋同志致敬,畢竟也曾經是美好的回憶,不喜勿噴。)
“好了,不和你廢話了,看看,對面要坐不住了。”章誠突然間笑着說道,“汪立信現在是真的騎虎難下了,不過這個人倒是還真有七分才能,要是能被使君所用,倒也不失爲英才。”
王進點點頭,汪立信他也有所耳聞,七分才氣絕對配得上對於他的讚揚,而另外三分章誠沒有說的,恐怕就是膽略了。能夠以一介受弱書生帶領兩萬大軍北上,這點膽略是值得肯定的。
而現在無論是對外面對龐然大物的蒙古帝國,對內面對盤踞朝堂多年的賈似道,都需要這樣有才能又有膽略的人。
“相公,你看看,受傷的都是咱的人,這分明就是天武軍欺人太甚,相公一定要嚴懲兇手。”一名都指揮使有些氣憤的說道,當近距離看到自家手下傷的很是嚴重的時候,他也難以保持剛纔看熱鬧的心態,急衝衝的向汪立信說道。
這不只是想要向汪立信表達冤情。更是爲了逼迫一直遲疑的汪立信下決斷,要是能夠把這些不知好歹的天武軍趕走,那就再好不過了。
汪立信遲疑片刻,終究還是隻能苦笑着站出來開口說道:“天武軍的諸位將軍。你我都是官家聖人的麾下,是爲了那面赤色宋字旗而戰,現在兩軍當衆鬥毆,無論是誰的過錯,又無論此中有何等隱情。你我雙方都有失職所在,所以某認爲應當先把這些士卒的都頭和十將拉出來,行以軍法,以鞭笞其不教之過,不知道幾位以爲如何?”
楊寶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自當如此,只不過各有各之軍規法令,某認爲天武軍當行天武軍之法,鄂州諸位當行諸位之法。此處天武軍左廂唐虞侯在,虞侯向來負責將士管教之事,唐虞侯便請行刑。”
唐震一驚。旋即側頭看去,只見王進和章誠似乎已經被楊寶打敗了,一臉嫌棄不認識這個傢伙的表情。無奈之下唐震只能上前一步:“回稟楊都指揮使,天武軍軍規法令明文規定,若是將士因與友軍爭奪賞賜繳獲而有所爭執者,錯在己方,當杖責十棍,錯在對方,當杖責對方士卒十棍。”
楊寶含笑點了點頭,不待汪立信他們察覺到這裡面有詐。轉而看向章誠:“章都統當時正在此處,不知道章都統以爲錯在何方?”
章誠狠狠瞪了他一眼,只能一拱手,朗聲說道:“此次挑撥離間。破壞兩軍之友誼,錯在鄂州屯駐大兵搶奪我軍繳獲。將士們實在是忍無可忍,只能被迫被迫出手還擊,但是人且都在這裡,某看的清楚分明,是鄂州屯駐大兵先行動手。幾名兵痞因爲某方將士並不搭理其無禮之要求與推搡,率先拳腳相加。”
“你們······”汪立信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可惜剛想要爭辯,卻被楊寶打斷。
“既然如此,那便對不住鄂州諸位將軍了,行刑隊,上!”楊寶冷聲說道,猛地一揮手。
十多名天武軍士卒手持水火棍猛地衝出去,更有刀盾手掩護在側。
一切都表明這根本就是蓄謀已久,從挑事到打人,天武軍就像行雲流水一般戲耍着汪立信和鄂州屯駐大兵的將領。甚至剎那間汪立信懷疑那最初動手的幾個兵痞。根本就是天武軍自己假扮的。
“誰敢?!”鄂州屯駐大兵的幾名將領頓時一擁而上,手按佩刀橫眉冷對,這些天武軍的人未免欺人太甚!
彷彿這就是一聲號令,原來就已經快要壓制不住的營寨,徹底沸騰起來,所有天武軍和鄂州屯駐大兵都是怒目對視,手中兵刃隨時都有想要出鞘的意思。
楊寶忍不住笑着向前走出一步:“汪相公,你看着就多不好了,貴軍麾下將軍未免太過沖動了,要是兩軍刀兵相加,那阿術豈不是要看着笑掉了大牙?”
汪立信皺了皺眉,徑直在風中迎向楊寶,冷笑道:“楊都指揮使這麼說可就有些好笑了,現在分明是天武軍想要繼續對某家麾下的弟兄下毒手,某身爲他們的上司,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要是楊都指揮使還想要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莫怪鄂州我等手下不留情面。”
楊寶看着他:“汪相公你可想好了?要是如此的話,恐怕這先行動手的罪名,就要落在你的頭上了,畢竟我等麾下的兒郎手持水火棍在這兩軍共有之營帳間穿行,可沒有觸犯什麼軍規法令。”
“你這是強詞奪理!”一名鄂州屯駐大兵都虞候忍不住開口呵斥道,“剛纔要是某等護着,麾下兒郎豈不是讓你肆意****?”
楊寶不可置否的一笑,卻是看向汪立信。現在天武軍和鄂州屯駐大兵的將士都在眼睜睜的看着,所以真正有決定權力的並不是那些手握實權的將領,而是眼前這位官職最高的相公。
“你我各退一步,這繳獲,十分之一歸我等,士卒各自救護各自的。另外此後無論是如何,兩軍互不號令,只商量進退行止如何?”汪立信終於還是無奈的說道,對付眼前這個不像是將軍,更像是痞子的人,自己實在是束手無策,處處都被他壓制。
“汪相公未免太客氣了,但是汪相公貴爲安撫使,那某也只能恭敬不如從命。”楊寶嘴角噙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