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止痛入慈榮殿不多不少整一個時辰,期間慈榮殿進出者絡繹不絕。
他們手中或是奉着烈酒點燃的火碗,或是從東華各地送回來的奇藥,快馬往大宛採回來的雪蓮,含着羊囊往小淄海底挑出來的海底葉,或是從萬丈高 峰之上尋來的千年靈芝。
很多,也很精。
充裕的國庫提供給他們讓人敬佩的底蘊,足以上登天堂、下臨深淵,曾經不可一世的東華,漸漸有了他本該有的榮耀。
但是,這還遠遠不該,東華還缺了一個本該載入史冊的太后。
馮九卿還躺在牀上,無聲無息,天下名醫這一個月內如流水般往皇宮涌,可終究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令太后復甦,皇宮日日夜夜燈火不熄,單單是一日耗油與藥材,便是常人難以企及的天價。
爲了謀求一官半職的偏方雜士,求佛問道的僧人道士,乃至於山腳下久不出世的採藥人,都往京城而來。
他們大多數人是無功而返,還有一部分人則是被太醫院斥責,或砍頭,或流放,或杖責,或逐出京城,沽名釣譽者,皆無好下場。
齊璞瑜靜靜地站在庭院中,視線若有似無地望着那株紅梅。
舊年美人倚梅而立,言笑晏晏,嬌豔動人,眸中光華瀲灩,脣角水潤嬌嫩,他一看,眼中便只剩下她一個人,旁邊還站着的是誰?他都看不見了。
今年梅開二度,美人卻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許久,郭止痛終於走了出來,看看天色,就要告辭,但看齊璞瑜看向自己,心中也大明白,便將自己所診治之結果告知。
“太后傷了後腦,腦,人之大者,非一日兩日可痊,能可報名,便說明仍有好轉之機,”還好不算是太糟糕,郭止痛又道,“外傷一月後可復,肌理血脈該以藥養,頭上之傷……王爺若敢試,請以鍼灸。”
本就受傷的頭,再以鍼灸?
太醫院診治,因知道太后對皇帝、攝政王的重要,因此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就算知道這個方法,只怕也不敢動手。
但郭止痛不同,他已經老了,很多事情都看得開,比如一不小心將人治死了,大不了自己陪葬,若是放棄,他必將爲之惋惜。
況且,郭止痛看向陷入沉思的齊璞瑜,暗暗心想,攝政王應該不會對自己動手,畢竟自己對他有救命之恩,這就叫有恃無恐。
目光穿過屏風,依稀看見了牀上那個靜躺不動的人,齊璞瑜沉聲問:“郭老有幾層把握?”
“這麼,還得看鍼灸之事,太后的身體情況了。”郭止痛對此也無定論,一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頓了頓,卻又道:“但非老夫誇言,若是連老夫都救不了太后,這東華便再無第二個人敢下此手,老夫的兒子,都還尚欠幾分火候。”
齊璞瑜清波般的目光陡然變得晦澀,“郭老此話……可是沒有把握的意思?”
郭止痛被他一噎,半晌點頭,“或可一試。”
齊璞瑜閉了閉眼,本想走進去再看看馮九卿,腳步一擡,卻轉身走向了院外,緩步慢移,邊走邊思索着。郭止痛嘆口氣,慢慢跟了上去。
這件事,不是那麼容易下結果的。
魏嬤嬤目送兩人遠去,招手令人關上宮門,“宮妃來探視的時候,就說心意領下了,請她們回吧。”
慈榮殿閉合宮門之後,門外再無動靜,宮人來回走動,腳下卻儘量放輕了聲音,好像就連微風都在配合着馮九卿,讓她陷入安靜的睡眠,不加打擾。
萬籟俱寂,皇宮依舊燈火通明,小周公公來親送攝政王離開皇宮,走了沒到幾步,卻見齊璞瑜回頭。
“皇上人呢?”他問。
小周公公臉色微變,皇上的行蹤本不該告訴外人,但小周公公的猶疑卻似乎並不像是在估計禮數規矩,反而夾雜了一丁點的複雜和害怕,“回王爺,皇上他……他去肅寧宮了。”
齊璞瑜皺眉,“天已經黑了,皇上去那裡幹什麼?可有人跟着?”
“華裳姑姑帶人跟着呢,皇上特命奴才來送王爺,王爺,”小周公公試探着擡頭,惺惺笑道,“您該出宮了,皇上做事還是有分寸的。”
肅寧宮目下不過住着一人。
她似乎並沒有爲她的叛亂付出代價,齊尚仍舊好生生地將養着她,只是她的手腳之上都戴着鐵鏈,斷了舌頭,難以得見天日罷了。
齊尚養着她是爲了什麼,齊璞瑜知道,他默了默,沒有說什麼,轉身離開了皇宮。
姚若華該死,可她肚子裡的孩子有用,害死先皇的真正大敵還沒有除去,那孩子……將是最好的武器。
他走出皇宮,見到了守在宮門口的薛放,沉吟道:“南澤來的人現在如何?”
薛放道:“羅曼女眼看着是不行了,但羅華月卻還活着,羅華月似乎也知道不少東西,攝政王可是想要開始審問了?”
“不必,”齊璞瑜平靜地看着前方,朱雀大街上人煙寥寥,絲絲春雨紛紜而下,淅淅瀝瀝地打溼了街道,平白生出幾分寂靜與荒蕪,“……我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至於其它的事,交給皇帝吧,等他長大了,這或許是他實現抱負的契機。”
薛放一怔,微微沉吟,大略明白了齊璞瑜的意思,抱拳道:“王爺英明。”
英明嗎?
齊璞瑜突然失笑,笑聲卻極乾啞,明明雨水剛落,他卻像是早就經歷過風吹雨打,狼狽不堪,嘶聲低喃,“倘或我真的英明,當日就算拼死,也該將他們帶出來。”
薛放擰眉,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可纔要開口,齊璞瑜卻已經大步走進了雨泊之中。
薛放無奈,只得搖頭。
黑暗詭譎的長街之上,齊璞瑜負手前行,相會在風和日麗中漫步似的,風雨大作,也不曾印入他眼中半分。
忽然,夜色中有誰本來,是王府的侍衛李密,李密一見他便驚道:“王爺怎麼踩雨回來了?宮裡合該備輛馬車的!”
齊璞瑜腳下一頓,目光卻落在他手上拿着的那把傘上。傘還未張開,但傘上的花紋卻似乎已經浮現在她面前,瞬間將他帶回曾經的雨夜。
馮九卿怒氣衝衝,他也無話可說,兩人不歡而散,行不過數步,後面卻有人追上前來,送給他這把傘,是馮九卿的命令。
“王爺,”李密將傘送上來,“您小心着涼。”
齊璞瑜頓了頓,接過傘後,忽然道:“你去告訴太醫院,就說按郭老的方法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