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中,慕容子墨咬着衣物,上身盡裸,滿臉的汗水。
他背後站着手忙腳亂的大夫,大夫一邊用匕首劃開他的傷口以便取出箭頭,一邊喃喃道:“哎呀,真是作孽,我都跟你們說了我只會給牛羊看病,你們非要我治傷,要是治出什麼毛病來可別找我呀……告官也沒有用,我不會認賬的!”
舒悅凝安靜的站在一邊,抿脣不搭理,視線盯着慕容子墨後肩上的傷口。
終於,看到了血淋淋的箭頭,她鬆口氣,轉而將視線移向慕容子墨的臉。恰此時,慕容子墨也回頭看向了她,四目相對,雙雙都欲言又止。
大夫一邊給慕容子墨包紮,一邊道:“你命真夠大的,我第一次醫人,竟把你給醫活了!”
此話,委實不中聽,舒悅凝狠狠瞪了那大夫一眼。
這一眼,被慕容子墨看去,他鬱結的心情稍霽,嘴角輕輕勾了起來:“大夫,你若再瞎說,當心我夫人用鞋底抽你!”
大夫聞言,猛地閉嘴,小心翼翼打量舒悅凝,她那黑沉沉的臉能夠嚇退任何人,當然也包括多話的大夫。大夫忙將手裡的活做完,匆匆留下兩把草藥就告辭了。
“我的夫人真是厲害,將大夫嚇得忘記收藥錢了!”待屋中只剩下她們二人,慕容子墨出聲調侃到。
舒悅凝無心與他打趣:“你臉色很差,還是快些休息吧!”
“那你呢?是不是打算離開了?
“天快亮了!”是時候離開了!
慕容子墨眼神落寞,嘴角卻依舊掛着笑容,那笑容在他蒼白的臉色映襯下,顯得十分淒冷:“到底還是留不住你!罷了!”
“那……我走了!”
“你可知道昨天的刺客是誰派來的嗎?”
舒悅凝停下腳步,試探道:“你知道?”
“現下,你腹中懷着桑寧遠的遺腹子,若是男孩,很可能是將來的皇儲,這擋了很多人的路,要殺你的人太多,值得懷疑的人太多!我縱使是神仙,也沒有本事不經審問和探查就知道對方是什麼來路!”
舒悅凝早已經猜到刺客與她懷孕一事有關,當即苦笑一下:“匹夫無罪!”
慕容子墨又道:“我之所以說此事,是意在提醒你小心!這裡離城說近不近,說遠不遠,離襄陽王府有些距離,天又快亮了,你一個人回去,若是遇到刺客怎麼辦?”
“不然呢?留下來陪着你,然後讓你護送我回去?”說着,舒悅凝看向慕容子墨的傷口:“別忘了你現下的處境,自保尚且不易,怎麼能保護我?”
“哎……”慕容子墨嘆口氣:“我並非爲了挽留你,只是想告訴你,你可以喚一些死士護送你回去!”
舒悅凝納悶:“哪裡來的死士?”
“我上次給你的銀哨子呢?”
舒悅凝從懷裡將哨子掏出,正準備遞給慕容子墨,卻發現他表情戲謔,她頓時惱了:“我將它隨身放着,並非是珍惜你所贈送之物,不過爲了以防萬一而已!”
慕容子墨癟癟嘴,沒有說話,將哨子接過去,重重的吹了一下,不同於舒悅凝的認知,尖銳的聲響立刻從哨子中發出,響徹雲霄。
連吹三下後,慕容子墨將哨子遞還給舒悅凝:“拿好!”說着,他微微一頓,又補充道:“爲了以防萬一!”
舒悅凝臉紅了,甚至自己都不明白爲何要紅,彆彆扭扭的將哨子接過去。本想將它重新放到懷中,可是一想到他方纔用嘴吹過,她的胸口便有些發燙,只能僵着手將它握在掌心中,爲了緩解尷尬,她找話題道:“你怎麼將哨子吹響的?我試了幾次,從未將它吹響過!”
“此哨,本是我用來召喚暗衛的,需要用特定內力吹才能發聲,你不懂武功,當然吹不響……”
頓時,手中哨子如燙手山芋,舒悅凝不想再聽他說下去,猛地將哨子丟給他,在他驚詫的目光下冷然道:“如此重要的東西,還是物歸原主吧!”
慕容子墨嘆口氣:“此物,雖能召喚暗衛,卻也不是人人都能用,你拿着它,只能與我聯繫!你還是將它拿去吧!”
意識到這銀哨子的重要,舒悅凝哪裡還肯要,這人情債是最難償還的,能不欠還是不欠吧!她搖搖頭:“先前是我無知,不知此物對王爺如此重要,如今既然已經知道,怎好再拿?”
慕容子墨瞥她一眼:“你不用覺得欠了我,我做事一向會有所圖謀,並非不求回報。你拿着它,以防萬一,我給你,也是以防萬一。萬一有朝一日你飛黃騰達,還望你看在今日以哨相贈的情分上提攜一下我!”
他這話,不過是刻意找個藉口,以掩飾他對她的關懷
。舒悅凝又不是傻子,豈會想不到?
她心裡暖暖的,依照他的性格,能做到這一步實在不易!
她點點頭,默默將哨子接過,這一次,毫不遲疑的放回了懷裡。
有些東西,終究是不同的了!
門外響了輕微的腳步聲,慕容子墨道:“都進來吧!”
嘎吱一聲,門被推開,進來六個男子,狹小的屋子立刻顯得更加擁擠。
“屬下參見主子!”六個人,齊刷刷跪下,硬生生將舒悅凝給擠到了角落裡。
慕容子墨點點頭,看向舒悅凝:“我讓他們幾人先送你去襄陽王府!”
舒悅凝的胸口好似被雞蛋給哽住了,難受得要命,她沒有問慕容子墨明明可以喚來暗衛,爲何一開始不喚卻硬是讓這房子的主人找了個獸醫來給他治傷。他的心思,她已經猜到,可惜,她不可能留下……
她笑着道謝:“王爺今日的恩情我必銘記於心,他日王爺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儘管開口就是!”
一句話,硬生生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遠,慕容子墨輕輕嗯了一聲,閉上眼睛,十分疲憊的模樣。
舒悅凝明白他這是在催她走了,當即不再停留,在六個暗衛的護送下離開了農舍。
這一路還算順利,天大亮之時終於到達襄陽王府,王府的家丁看到她,興奮得不得了,高喊着跑進去稟報。
舒悅凝暗想今日勢必要被襄陽王教訓一番,昨日離開皇宮,若非她堅持親自回別院收拾東西,哪裡會遇上刺客?
途經前廳,襄陽王匆匆從後院方向走來,見到她,當即道:“快,快去換身衣服,立刻隨本王進宮!”
“進宮?”
“陛下今早醒了,聽說你懷了身孕,想召見你!已經派人來催三次了!”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舒悅凝被這個消息給驚住,一直都是恍恍惚惚的,眼見快要到達永壽宮,還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
見狀,襄陽王不免心生不快,待要步入永壽宮時,他刻意慢下了步子,在舒悅凝身邊低聲道:“陛下雖好酒色,卻不糊塗的人,一會應對要萬萬小心,切不可像現在般心不在焉!”
他將心不在焉四字咬得極重,舒悅凝自然聽出了他的不滿,強打起精神道:“王爺放心,我定然不會誤了王爺和世子的大事!”
襄陽王這才臉色緩和,跟着太監一路到了寢殿外。
殿外看門的太監見了襄陽王和舒悅凝,恭恭敬敬行禮,道:“還請王爺和縣主稍後,小的這就去稟報陛下!”
襄陽王點點頭,眼見太監進去了,他不忘提點舒悅凝:“今早陛下已經見過卞戶和太后了,想來對皇儲一事已經有了想法,一會見到陛下,你無須多言,一切看本王的臉色行事就好!”
心知襄陽王擔心自己露出馬腳,老老實實應了:“是!”
其實,她比襄陽王還要擔心!今上與太后到底是不同的,桑寧遠是太后的親孫子,孫子不在了,她‘肚中的’便是太后唯一的重孫子,自然寶貝!而今上疼愛桑寧遠,多半是因爲桑寧遠的性格討巧,對於她‘腹中的孩子’,今上不會像太后那樣有濃濃的愛屋及烏之情,說到底,叔侄之間本就差了一層!至於所謂的血脈傳承,桑寧遠本就不是今上的血脈,她‘肚中的’對今上來說自然不具有傳承的意義!
進去稟報的小太監終於出來:“陛下有命,宣宜良縣主覲見!”
襄陽王蹙眉,不滿道:“你沒有跟陛下稟報本王也在殿外候着嗎?”
小太監笑了笑:“王爺多心了,小的哪裡敢不稟報陛下王爺在此?一切,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說了今日只見縣主,王爺若想見陛下,就明日再來吧!”說着,小太監看向舒悅凝,做了一個請的動作:“縣主請跟小的進去吧!”
襄陽王連忙看向舒悅凝,舒悅凝露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在襄陽王滿目驚疑中僵着身體跟小太監往裡寢殿內走。
這是她第二次進到陛下的寢殿,不同於上次的熱鬧和荒誕,此時的寢殿中極爲安靜,無舞樂之聲,也沒有美姬作伴,更不聞濃郁的香料。
今上半臥在龍牀上,身後墊着一個圓圓的軟枕,隔着一層薄薄的帷幔道:“你總算來了,朕等你很久了!快,快過來跟朕看看!”
看看?看什麼?舒悅凝被今上親近卻急切的口氣給嚇住了,卻又不能逃開,只能硬着頭皮一步一步走向他,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再次對她起了色心!
想當初,若非桑寧遠阻攔,只怕她早已經被他的魔爪給蹂躪了!
她握緊拳頭,走到離牀榻五步遠的地方,彎腰一拜:“妾身給陛下請安!
如今妾身有孕不能下跪行禮,還望陛下恕罪!”
她將‘有孕’二字說得十分重,意在提醒他她是個‘孕婦’,但凡有點人性,就不能對一個孕婦下手。
豈料,今上聽了更加激動,一把將帷幔掀開,儘管臉色不好,雙眼中卻光芒閃爍:“你真的懷孕了?來,過來,讓朕看看你的肚子!”
舒悅凝臉黑了,看肚子……這個男人真是無恥到了極點!
今上見她不動,又催促道:“快,快過來呀?”
舒悅凝勉強笑笑:“陛下,我雖然出身卑賤,可卻是世子的女人,現下還懷了他的孩子,又得到太后的同意嫁給世子爲側妃,陛下不能……”
今上怒了,打斷她的話:“囉囉嗦嗦做什麼?朕讓你過來你就過來!”
他聲音猛地提高,着實嚇了舒悅凝一跳。
見狀,今上一愣,面露悔色:“是朕疏忽了,你如今有孕在身,萬不能受到驚嚇!來人,賜座!”這後一句,是對着宮奴所說。
立刻有宮婢上前,搬了一把椅子遞到舒悅凝的身邊,舒悅凝謝了恩,緩緩坐下。
“你腹中的孩子有多大了?還有多久出生?”今上問。
“這……大夫只說快兩月了,至於具體時日,因爲懷孕日子不長,尚不能斷定!”
今上倒也不失望,想必已經從太后那裡知道了這個消息,又問:“依照你的感覺,你腹中所懷是男是女?”
舒悅凝這才擡首看向今上,他的態度與她所想實在不一樣,好似他對這個孩子也充滿了期盼!
這是爲什麼?
縱使他疼愛桑寧遠,可桑寧遠到底只是他的子侄之一,沒有了桑寧遠,他還有其他的子侄……
“朕在問你話,你沒有聽到嗎?”
今上不悅的話語打斷了舒悅凝的沉思,舒悅凝忙回神,答:“陛下,這、這孩子剛懷上不久,妾身、妾身實在是沒有感覺!其實,其實這孩子沒有兩個月,它怕是、怕是世子私自回京之時令妾身懷上的,妾身不敢說實話,只能、只能騙御醫,遂御醫診斷它已經有兩月,其實、其實妾身現下什麼感覺都沒有!”
本以爲今上會因爲她的‘無知’而發怒,豈料今上忽然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這纔是實話!好,好!你不是個會說謊的人,這很好,很好……”
舒悅凝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插話,只茫然的等着他笑夠。
終於他笑累了,喘着氣看着她,道:“太醫,大臣包括太后,個個都在騙朕!當朕是三歲小孩嗎?一個個信誓旦旦的保證你腹中是兒子,一個個又敢拿性命作保說是請了方士爲你看相,你命中沒有子嗣!全是一派胡言!”
舒悅凝聽得心驚,不用問,說她腹中懷着兒子的定是以襄陽王爲首的大臣,甚至可能包括太后。至於那些說她命中無子嗣的,應該是襄陽王府的敵對了!
別看她對今上不夠了解,卻比其他人都明白,在皇儲一事上,千萬不要擅自發表意見,尤其是面對一個喜怒無常、獨斷專行的帝王!
她訕訕笑,笑中有幾分膽怯和茫然。
這樣的表情恰到好處,令臉色本已經緊繃的今上又放柔了神情,安撫她道:“你莫怕,朕對你很滿意!不管你腹中是男是女,都是寧遠的骨肉,是朕的……侄孫子,朕一定會保它平安!”
他說這話時臉上表情真誠,不像是作假,舒悅凝信了個大半,唯一值得懷疑的就是——喜怒無常的今上,爲何如此重視‘這個孩子’!
她在觀察今上,今上何嘗不是在觀察她,見她相信,今上連忙招手:“你坐近些,讓朕摸摸它!”
這個要求,委實過分!舒悅凝不得不懷疑,今上有些特殊愛好,甚至他方纔所說,不過是爲了誘哄她屈從!
她握了握手,坐在椅子上不動:“陛下,妾身有些累,想早些回去休息!”
聞言,今上急了,想探身子下牀,不料一個不慎,竟從牀上掉了下來。
舒悅凝嚇得連忙起身,一旁的侍婢早已經上前,手忙腳亂的將今上攙扶回牀上。舒悅凝這才發現,今上的手雖然能動,下半身卻好似癱了一半,行動十分不便利。
今上,即使醒來,也不一定能在重掌朝政了!
舒悅凝倒是不爲他可惜,他不過是個昏君而已,舒悅凝只是怕由此生出更多的事端,她如今深陷其中,怕是被波及到。
今上重新躺會牀上,臉上隱隱有怒意,應是對現下的身體狀況十分不滿意,再沒有了方纔想摸舒悅凝肚子的興致,擺擺手道:“你累了就退安!待晚些時候,朕會下旨安排你和你肚子孩子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