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樓,自然要坐電梯,對吧?
日常生活中,由重複性習慣形成的肌肉記憶太多了。
不需多費心思,大腦就已順着最熟悉、最小阻力的路徑,自然而然地做了決定,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多少次,你在不知不覺中,突然發現自己早就把手機拿起來了?
一樣的事情嘛。
一樣的事情嘛。
一樣的事情嘛。
輕風吹動了他散亂下來的頭髮,劃過眉眼,癢癢的。柴司使勁閉了閉眼,一隻手將頭髮梳向腦後,正聽見韓六月說:“……一樣的事情嘛。”
“你說什麼?”
或許是他扭頭時動作太快、臉色太差,韓六月不由一驚;她站得更直了,緊繃着聲音說:“我剛纔說,我一點也想不起來我進電梯時的情景了,也不記得是誰先往電梯走的。感覺,就好像……就好像是平常有時不知不覺,等反應過來,發現手機已經拿在手裡,在刷社媒軟件了一樣。”
剛纔是她在說話?
不對……內容是相似的,用意卻截然不同。
……怎麼回事?也不是她要進的電梯嗎……
柴司同樣也絲毫沒有“走進電梯”的記憶;甚至只要努力一回想,腦海裡就像即將升起大霧。
“如果說,黑摩爾市裡涌起的大水,與無法解釋的‘古怪’是有聯繫的,那麼醫院大概率也淹水了。”
說着,柴司輕輕敲了一下電梯門。“我們沒有決定進電梯和走入電梯的記憶,大概是因爲醫院也被異狀侵染了……假如這一切與巢穴有關,那就好了,總有辦法應付。”
韓六月點了一點頭,神色堅毅,彷彿又要拿命表一次決心——下一秒,電梯裡就是一陣響亮的嗞嗞鳴叫聲。
二人的目光都一起落在了韓六月自己肚子上。
“我……我太餓了。”韓六月說。
“聽得出來,”柴司說。
“沒關係,這是小事,”韓六月又表起了決心,儘管她臉色很不好。“我根本不——”
她肚子立刻發出了嘲笑聲;持續時間之久,柴司甚至都想要開始計時了,聲音才重新落了回去。
他今天早上才親身體驗過一次同樣的飢餓,他很清楚,那不是一般的餓法。
那是一種完全無法靠意志、理智壓下去的,百倍放大了的深層本能——好像是百萬年動物進化史的唯一目的,被壓縮後徹底爆炸開了;那是一種不惜拆碎了世界,也要從它斷骨裡吸髓的血紅慾望。
“爲了乘客人身安全與出行便利,請儘快解決飢餓問題,”電梯中的電子播報聲,冷不丁地響了起來,“飢餓會導致體力下降。體力過低的乘客,不能開動、搭乘、出入電梯。”
……果然是巢穴的味道。
麥明河曾經說過,“巢穴統治遊戲”對人世似乎藏着某種意圖,看來它速度遠比自己想得要快,已經着落在今日了。
柴司緊緊地抿了抿脣。
早知今天,他不該把目標僞像給凱叔的……這是“巢穴統治遊戲”的計劃,那麼身上有目標僞像的獵人,會不會首當其衝遇上危險?
不論如何,他都必須儘早離開這一部電梯,把凱叔帶出黑摩爾市。
“如果希望填飽肚子,請搭乘電梯至三樓。”電子播報聲的下一句話,就叫柴司一愣:“三樓是醫院面向公衆和病人的自選餐廳。”
可以出去?
這一份驚訝,顯然不止柴司有,韓六月也傻了——他們誰都沒有料到,電梯果然順順利利地來到三樓,順順利利地開了門。
在一條走廊對面,就是開放式用餐區;餐廳裡燈光明亮,窗戶漆黑的玻璃上爬伏着片片水霧,地板上水漬交錯,被人的體溫烤得溼氣蒸騰。
不少人都涌進了餐廳裡,像遭了災的難民,呆呆坐着,兩眼無神,但嘴脣卻一直開開合合,彷彿只要說得夠多、問得夠多,他們就會有答案,能獲救。
在餐廳嗡嗡嘈雜的人聲中,一個媽媽坐在離他們最近的桌旁,一邊抹眼淚,一邊輕輕搖着懷裡的小孩,給孩子餵了一口土豆泥。
韓六月眼睛驀然一亮——她撲過柴司身邊時,幾乎像是踩火踏風一樣焦灼迅捷,以柴司的反應,都差一點沒抓住她。
“回來!”他低聲喝了一句。
柴司深深慶幸自己今天吃飽了。
韓六月扭過頭那一瞬間,說是滿眼仇恨也不爲過;下一秒,她反應過來抓住她的人是誰,才勉強站住了,問道:“柴司哥,爲什麼不能去?”
“我們誰都沒有按三樓,”柴司說。
韓六月盯着他,喘息了幾下,一時彷彿無法理解。她看了看電梯按鍵,又轉頭看了看電梯門。
電梯門依舊緊緊閉合成一片鐵灰,屏幕上亮着一個鮮紅的“1”。
唯一一個柴司能察覺不對,而韓六月沒有的原因,就是柴司吃飽了。
他看着韓六月控制不住失望,沉沉幾拳砸在電梯門上;她喘着氣,一抹嘴,說:“剛纔是幻覺?”
“不知道,但應該不是。”
“啊?”
“因爲幻覺沒有意義。”在韓六月再次被食物勾得失去理智之前,柴司解釋道:“讓你我相信我們都看見了餐廳,往外衝,然後呢?一頭撞在門上,再清醒過來?那設置這個餐廳幻覺有什麼意義?總不能只是爲了戲弄人。” Wшw¤ttka n¤C○
韓六月彷彿有點兒不甘心似的點了點頭。
“還有另一點。我無法肯定……因爲我在試圖回憶時,哪怕只是數秒之前發生的事,也像沉在水裡一樣,場景與細節都模糊不清。”柴司低聲說:“我只能憑藉邏輯分析來下判斷。”
“什麼邏輯分析?”在胃裡大聲作響的伴奏下,韓六月問道。
“你剛纔衝得太快了,我差一點沒有抓住你。這一點,我是記得的。那也就說明,你剛纔至少也衝到門口了。你再看我……我不就站在門邊嗎?”
柴司比了比距離。從他所在到門口,別說伸直手臂了,他只需要一擡手,就能敲上電梯門。
這一部電梯廂不寬敞,是面對一般訪客的普通電梯,不是可以容許病牀和輪椅的專用大型電梯。裝一個柴司,都已經稍顯侷促了。
“也就是說……”韓六月明白了,“我剛纔其實早就該撞到門上了。”
然而她沒有。
儘管柴司是急急伸長手臂,在最後一刻抓住了她的衣服後心,纔將她拽回身邊的。
“所以你八成已經一頭撲出去了,”柴司說,“從這一道緊閉的門中間。”
“可是……爲什麼?”
她問的不是“怎麼出去”的,說明她再受飢火煎熬,也仍存一點理智,知道“How”是個無效問題。
“我想,我們如果不加疑心就接受了的‘場景’或‘行動’,就會順勢成爲我們身處其中的下一個‘現實’。”柴司一邊琢磨,一邊說:“……就像是進電梯時一樣。”
韓六月怔了幾秒。“那……那就是說,我剛纔如果真出去了,就真能有吃的?”
柴司揉了揉眉心。
“我們現在在電梯裡,情況沒有變化,證明我們正踩在一個‘中性地帶’裡。”他親身體會過那種飢餓,所以解釋起來,也有耐心:“我們不理解這是一個什麼局,貿然做出行動,恐怕會觸發比飢餓更有災難性的下場。”
韓六月應了一聲是。
她似乎很希望能用上頭腦,分析出去的辦法;但身體遠比心智直白,手裡已經抓起了揹包,嘩啦啦地翻了起來——結果她手上有兩個包,卻翻不出一個吃的。
“我來拿,”柴司接過沉甸甸兩個揹包,低聲說:“你現在不能浪費體力。”
韓六月沒推辭。她怔怔擡起頭,問道:“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她自從醒來後,變故連連,壓力不斷攀升,血糖卻在逐漸下跌……她就算是一個獵人,到底也是個人,也一樣會被身體影響。
不能信任她此刻的判斷,雖然這麼說有點對不起她。
簡單來說,就是不能信任她。
簡單來說,就是不能信任她。
“先從電子聲播報的規則入手,這是我們唯一能倚仗的信息。”
柴司冷不丁地把話一說出口,發現自己嗓音擡得不必要地高——“我們先梳理一下。第一條是,不要強行開門,因爲有溼氣入侵,對不對?”
“是,”韓六月乾脆坐了下來。她要保存體力。
“第二條是……”
一回憶,柴司就像是又跌進了水底,在濃稠幽暗的水波與影子裡,尋找一根模模糊糊、搖擺不定的水草——從表情來看,韓六月也是一樣的。
這一次,或許是電梯也像巢穴一樣要維持公平,他總算想起來了。
柴司將被吹亂的頭髮重新攏回去,說:“第二句話,我記得是‘部分樓層仍然乾燥,乾燥樓層隨機分佈於醫院大樓中,請前往乾燥樓層避難’。對吧?”
韓六月定定地看着他。
“不,不對。”她輕聲說,“柴司哥,你記錯了吧?第二個訊息很古怪,所以我也想起來了,很清楚。第二個訊息只有一個字啊。”
柴司那一瞬間,以爲自己明白了答案。
“是我漏聽了一個字?”
但韓六月顯然絲毫沒有被這一個解釋說服。
“不可能,”她對於自己堅信之事,哪怕面對柴司,也不會懷疑退讓。“播報原話是這樣的,‘現在即將播報第二條訊息,僅有一字,請注意不要漏聽’。說完這句話,還頓了一頓,似乎是要讓我們集中精神聽。”
……這是柴司今天第一次聽見這句話。
即使記憶出現模糊,但從沒有聽見過的陌生訊息,卻是很難錯認的。
“它說的那一個字,是什麼?”柴司問道。
“‘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