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了……”
一個棕色捲髮的年輕男人,眼裡閃爍着輕輕的淚光與微笑。他彷彿懷着這一輩子最大的溫柔,一顆一顆解開了襯衫鈕釦。
襯衫被他從血肉模糊裡拔了起來;他壓回了一聲痛苦的喘息,胸口起伏時,新鮮的、大量的血又一次咕嘟嘟涌出來。
他半倚在牆角里,望着那一個趴伏在他臂彎裡的頭顱,低聲說:“反正我留着……也沒有什麼用了……”
“拜託,拜託拜託拜託,”
那個人頭留着一頭長卷發,長髮底下卻空空如也——只有年輕男人的手臂,從繾綣髮絲裡探出來,懷抱着虛無空氣。
長髮後,一個聲音央求道:“我需要你的身體材料,我就快要死了,我不要死在巢穴,我不要變成居民,拜託,求求你了,我只需要一點點蛋白質紅細胞鈣氨基酸荷爾蒙來組成新的身體就好,不用很多,我可以做侏儒的呀只要你還愛我做侏儒也無所謂呀”
捲髮男人定定注視着人頭,好像還存在期待。
“我活不下去了,我受的傷,我知道的。如果你能拿走,讓我變成你的血肉,讓你活下去,那也沒有什麼不好……”
頭顱靜默了一秒。
在捲髮年輕人的注視下,它突然尖聲一笑。
“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那可太好了太好了呀那你還眷戀什麼趕快死掉啊!”
金雪梨並沒有挪開目光,但那一幕卻還是霎時退進了黑暗。
或許是因爲殘留下來的,本來就只有那短短片刻,與幾句對話而已——這樣也好,她也不想看見那捲發年輕人最終的表情。
“是這裡嗎?”
一個面目柔和、線條圓潤的中年女人,臉上殘留着淚光、倉皇和希望,回頭問道:“走過這扇門,就是出口了?我就能回家了?”
跟在她後面的,同樣是一個人類——一個男人。
那人四十歲上下,光光的一個禿頭,厚長鬍子被修剪成一個鏟子形狀,支在空氣裡。
“對,”他盯着那個女人,朝小巷盡頭的門一擡下巴。“你去吧,我就不陪你了。”
“謝謝你,”那個中年女人抹了一把眼淚,“你有我的聯繫方式,等我回家,你聯繫我,我一定給你好好道謝……”
她轉身走了;光頭男人原地等了一會兒。
小巷盡頭響起門被拉開的吱嘎聲時,他涼涼一笑,從後腰裡掏出槍,貓着腰,小步跟了上去——很快,這一幕也消失在了黑暗裡。
“多麼浪漫,”
英語老師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在金雪梨身邊了。“他們以爲人死如燈滅,死了一切就都消失了。但不是呀!巢穴並不是那麼無情的地方!”
它激動起來,兩個手臂甩起來,黑袍在黑夜裡獵獵一翻。
“遭受不願承認的事實衝擊時,被死亡陰影投上來的面龐,以爲自己又一次戰勝巢穴的竊喜……人類即使死了,也會留下無數印記強烈的片刻,都被巢穴一一保留下來了。這個,就是carpe momentum,寶貝兒!”
英語老師說得高興,一巴掌拍下來——幸虧金雪梨見機不對、反應及時,腳下一轉,從它的巴掌下滑了出去。
“是,是,”
她嘴上應付着,不太願意再一次把目光投進地上那個塑料桶裡了。
看起來只是一個裝着黑泥水的簡陋水桶;但只要用目光稍微往裡一探,無數陌生人的生命片刻,就會像走馬燈一樣從她眼前轉過去。
大多數,都是他們生命被突然終止、中場被驀然轉成尾聲的時刻;遺憾,痛悔,恐懼……彷彿彗星劃過夜空時留下的長尾,久久不散。
“只有人類的嗎?”金雪梨問道,“我們居民的,你也收在裡面了嗎?”
“有,但不是很多。”
英語老師咂了一下嘴,激動勁兒黯了些。
“居民屍體不多,也留不下來多少‘片刻’。有個長得像蟲子的傢伙,專門在人腦子裡築巢,用人身生自己孩子的,前陣子在醫院裡倒了黴,被人擠出來以後,也不知道怎麼,打成了一團團碎肉……每團碎肉都還活着,但我認爲它這副樣子肯定生不如死,所以我也裝進來了。”
“欸?還活着就——?”
“沒關係吧?”英語老師說,“倒進去以後,是活是死都沒區別了吧?要我給你把它撈出來看看嗎?”
“不不,不必了。”
金雪梨已經看夠了——她現在只想趕快把英語老師打發走,早點回店裡。“活着也無所謂……我給你把加油機打開。”
“你什麼時候也能死掉就好了,”
英語老師彷彿滿心都是期待與遺憾,看着她掏出一把綠柄鑰匙,插進鎖孔裡,說:“你這麼珍貴的味道,可不能隨隨便便倒進加油機裡進行回收提煉。”
金雪梨儘量板着面孔,拉開了加油機側板。
居民對人類情緒反應是高度敏感的;她反覆告誡自己,這個是居民,不值得生氣,在它看來它是夸人呢。
側板打開後,裡面是四五條管道;金雪梨擰開其中一個管道閥門,衝英語老師說:“你來倒吧。”
“你也不是一點培訓都沒有就直接上崗了的嘛,”英語老師抄起塑料桶——桶裡烏黑液體頓時波盪起來,水聲裡濺起半句人聲,模模糊糊地響起一句“等等我”,就又跌回黑水之中了。
金雪梨看着不知多少人的人生碎片、被強烈情緒留下印記的時刻、無數終末的瞬間、再也沒法重溫一次的回憶……“咕咚咚”地被黑袍居民倒進了管道里。
其中確實也有一些居民的殘體:幾隻細長的蟲足、一隻被封在真空袋裡的手、一卷亂糟糟的骯髒頭髮……
都跟着人類時刻一起,消失在了管道里。
經過沉澱和提煉之後,它們就會變成“巢穴加油站”裡的“油”。
金雪梨重新將閥門擰好,把加油機側板鎖上了;英語老師很高興似的,雙手叉在腰上看着加油機。
桶掛在它胳膊上,桶底殘留着一聲嗚咽。
“那我走了,”
它面朝着加油機,卻唯獨有一隻眼睛,一骨碌轉到了側邊上,看着金雪梨。“我還會回來的。我忘不了你。你真的不是人類吧?”
金雪梨誠懇地說:“真的不是。”
這應該算是……虛驚一場嗎?
她看着英語老師消失在黑夜裡,一時間感覺雙腿仍有點打轉。
她其實腦子裡早就跑過無數種劇情了:比如上一個店員,實際上是被英語老師殺掉的,它回到現場之後,發現了頂班的金雪梨,於是決定把她也滅口。
又或者,英語老師其實早就發現她是人了,就是爲了貓戲老鼠一樣,給她存留點希望,讓她在希望裡死掉……
結果那麼多種出錯的可能,到頭來一個也沒發生?
金雪梨生怕英語老師仍有後手;但她站在原地,警惕地戒備了好幾分鐘,那個居民卻果然一去再也沒回頭。
這就結束了?
接下來,她只要拿上原液,就能——就能——
金雪梨猛然鬆出一口長氣,渾身都差點脫了力。
她仍然有點不太敢相信自己今夜的運氣……但是她的原則之一,就是當好事發生時,不要去質問它爲什麼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金雪梨走回店內,發現雪櫃的電源線不知何時又一次插進了牆裡。
“這可不行啊,”她一邊嘟噥着,一邊蹲下去,把手伸進雪櫃後的縫隙裡,拔下了電源線——那道縫隙寬度僅能容下一隻手,所以把縫隙深處的人臉都擠得變形了。
金雪梨打開保溫箱蓋子,給烤腸翻了個個兒。雞翅已經重新躺好了;似乎它也很累了。
接下來,還得去把店裡地板拖乾淨……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店裡偷偷來過一個獵人,而且從氣味來看,非常新鮮,好像就是前不久的事。
那獵人在店裡繞了好幾圈,待的時間不短,摸了不少商品,現在地板上留下了一層充滿荷爾蒙氣味的混亂雜質;商品也得抹一抹……
啊,不過,這些事都可以先放一放……先去拿了原液纔是最重要的事。
原液、原液~!
九百萬、九百萬~!
爲什麼人類如此令人厭惡,卻能創造出如此可愛、如此有魅力的道具呢?
一個億,一個億~!
金雪梨在腦中唱着一曲輕快的金錢小調,從揹包裡拿出水瓶,搖晃着鑰匙,重新走到加油機前。
真是的,也不知道之前自己在犯個什麼愁;要從加油機裡拿原液,不是一件最簡單、最輕鬆的事了嗎?
根本不必擔心用什麼貨幣支付;打開加油機,把生物燃料管道閥門擰開,再把加油槍伸進水瓶裡就行了。她是店員,只要不把加油站搬空,拿個幾升,根本一點問題都沒有。
錢,錢,都是錢啊!
金雪梨從來沒有這麼輕鬆暢快過。
她原來對自己的人生和命運,有着這麼高的把控;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未來就一定能得到。
英語老師說得不錯,生命裡有這麼多時刻,都值得她記住啊——比如現在。
很快,她的人生裡將沒有辛酸,沒有比較。沒有誰比她美貌、富有或幸福。
沒有求之不得,沒有小心行事,沒有命運嘲諷……她只要握緊手中的水瓶,走向自己的未來就好了。錢,錢,錢啊!
水瓶滿了,她重新鎖好加油機,轉身就走,腳下輕快得彷彿加了彈簧;但是剛走出去一步,卻不由身體一頓——店員馬甲被人抓住了。
怎麼回事?
金雪梨轉過頭。
從兩部加油機之間,昏濛濛的陰影裡,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女人。
那女人趴伏在地上,上半身露在外面,下半身消失在加油機之後。她一條手臂伸得長長的,緊緊抓住了金雪梨的馬甲。
“脫下它,”她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