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漸漸消散時,格林——不,布莉安娜,正跪在地上,伏在韋西萊屍身旁。
她低頭看着他,面孔沉在煙霧裡,被抹出一道道模糊飄散的白。
不知該說她像是沉睡太久後剛剛醒來,還是已經醒了很久很久卻始終無法入睡;煙霧裡,那一雙眼睛燒得明亮,矇矓,血紅而乾燥。
“……爸爸?”她低着頭,柔聲問道:“你還好嗎?”
相比起她而言,自己究竟是更幸運,還是更不幸呢,府太藍不知道。
笑聲在胸口裡滅了火星,眼睛被煙燻得不住泛淚。他抹掉眼淚,近乎冷靜地想起了自己該做的事。
眼前這一幕,到底是別人的命運,他站在這裡、看上再久,放風也總要結束,回到自己的刑期裡。
死了一個父親,卻要救活另一個。
府太藍開始一步一步往後退,無聲無息。
他捂着口鼻,強忍着嗆咳之意,以免將布莉安娜從那一種迷醉的、催眠般的狀態裡驚醒。
快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安全室大廳裡那一個正方體黑影,早就像是漏了氣一樣,縮小委頓了,遙遙落在牆角里,絲毫看不出它曾經是布莉安娜深深恐懼過的東西。
韋西萊死了,所以僞像也恢復原狀了啊。
在它附近地面上,散落着幾個金屬色澤的東西;那幾個形狀,他再眼熟不過了——“KEY”。
除了黑方和三個字母之外,地上還多了一個方圓形的、深藍色的小東西,他一時看不清楚究竟是什麼;既然韋西萊把“鑰匙”這個目標僞像藏在黑方里,那麼跟它一起藏着的,莫非也是個目標僞像?
16日的府太藍沒有拿到這個藍色東西,但不代表26日的他就不能得到,對吧?
安全室裡有一共三個目標僞像,還有一個,在死去的韋西萊嘴裡……
府太藍想起韋西萊說過,只要他不配合,別人就無論如何也拿不走;他一死,就再也拿不出來。
那是一個舌頭模樣的僞像,住在人的嘴裡,又必須要原主人主動進行某種配合,才能讓它從一個人手上到達另一個人手上……
交接方法,該不會是跟“說話”這一形式有關吧?
人死了,說不了話,自然就再也拿不出來了,這一個條件就吻合了。
外在力量可以強迫人的肢體扭轉、做出本人不想做的動作,但是外力不能翻動人的口舌、替人說出某句話——至少,人力不能。
不能受強迫,這個條件也吻合了。
這麼說來……好像有一件事,布莉安娜其實一直不知道……
府太藍回頭看了一眼。
布莉安娜正輕輕擡起手,撫上了韋西萊圓瞪的凝固的眼睛。
他轉過身,儘量不發出聲音,迅速撲進安全室大廳裡,大步衝向了黑方和周圍那幾個影子。
府太藍俯下身,胳膊一掃,抄起“E”和“Y”兩個字母,剛要直起身,已經聽見身後急速響起的一陣風聲——再躲已是來不及了,他只好乾脆就地一滾,頗有幾分狼狽地止住身子,一擡頭。
布莉安娜赤裸着上半身,筆直站在幾步之遙外;沒了腰帶的長褲,略鬆垮地掛在胯骨上。
她手裡仍拎着那一根短電棍。
剛纔一擊不中,她此刻正慢慢垂下了手。
她臉上平靜得彷彿從來沒有出現過神色。好像那是一塊久遠的岩石,在人類產生情緒之前,它就已經在那裡了。
“……我以爲你已經不在乎這個了,姐姐。”府太藍看着她,喘息着一笑。“你怎麼騙我呢?”
“是你騙了我。”
布莉安娜拎起電棍,輕悠悠地在半空裡甩了一圈。
“你對他說,你回來只是爲了確保歷史不變……這個,是說給我聽的謊話,對吧?”
是的。
誰也沒規定,說謊時就一定要向着目標對象說嘛。
府太藍卻擺出一副很委屈的臉,爬起身:“姐姐,我剛纔說那話,是幫了你的呀。”
布莉安娜歪過頭,靜靜地想了一想。
“如果只是爲了確保歷史不變,你根本不該回來。你回來,才造成了歷史最大的變量。”
在剛剛手弒親生父親之後,她完全可以再神不守舍一會兒的,倒也不必這麼快就反應過來。
26日時一切已塵埃落定,不回到過去,歷史本來就不會變。
儘管是他回來後,才一手促成了歷史的……他踩在銜尾蛇一樣的時間線裡,分不清因果。
“所以……你是衝着目標僞像纔來的吧?”布莉安娜問道:“你根本沒有被除名?”
府太藍定定地看了她幾秒鐘。
“我被除名了,”他終於嘆了口氣,垂下肩膀。“我沒騙你。”
把真話向布莉安娜說出來,或許更輕鬆一些。除了她,又能向誰說呢?
“我是15日晚上受到徵召的,但不到十天,我就被除名了。”
就像從噩夢中剛剛睜開眼的人一樣,總想告訴誰,自己做噩夢了。否則的話,彷彿就只有自己與那個噩夢,永遠單獨地困在一起。 “爲什麼?”
“……因爲我爸。”府太藍說。
布莉安娜明白了,而且相信了他。她並沒有明確說出來,甚至連神色也沒有變——但他就是知道。
她接下來的問題,也佐證了這一點:“那你還要目標僞像做什麼?”
府太藍下意識地把手伸進褲兜,想要掏菸捲,卻記起最後半截早就抽完了。
他愣愣站在原地,像是沒了手杖,又忘了該如何邁步。
“要救他,”他終於垂下頭說,鼻音含混不清。
“……救?”布莉安娜的平靜,終於裂開了縫隙。
府太藍抹了一把臉。他始終把臉埋得很低。
布莉安娜突然笑起來,被煙燻啞的嗓子,聽起來像烏鴉一聲聲叫。
“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
……居民?
這種感覺——是居民——是居民吧?
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臉,笑着說:“想不到你比我還倒黴你好像連選擇也沒有那麼他一定多多少少也是有點愛你的你好可憐好幸運好不幸”
府太藍擡起頭,怔怔看着她。
“姐姐,”他不由自主,往她身邊走了一步。“你……”
布莉安娜一雙眼睛亮得怕人。
也對。她自然不是因爲喜歡,才把她原本的模樣,改成這一個喬治·格林的。
“對不起,”布莉安娜冷靜下來,柔聲說,“我是真心的。”
府太藍沒有說話。
“你能來到今夜,是我這一生中遇見的第二件好事。”
布莉安娜輕輕嘆一口氣,十分滿足一樣。“我真希望,我能幫你達成願望……但是涉及統治遊戲,就不行。”
她用短電棍比了一下地上的僞像。
剛纔那一個深藍色的小小僞像,府太藍此時也看清楚了:它表面上印着一個白色W字母;任何人一眼掃上去,恐怕都會第一時間意識到,它與Word文字編輯軟件圖標一模一樣。
“或許等到未來,等我贏得統治遊戲後,在我關閉巢穴之前,到時我儘量想辦法滿足你,你要救誰都可以……好不好?我願意對你發誓。”
府太藍合上眼睛,笑了一笑。“關閉巢穴?”
布莉安娜“嗯”了一聲。
“那是你想贏得統治遊戲的原因?”
“你有別的原因?”
當然。
“巢穴對人世造成什麼影響,炮製多少慘劇,讓誰成了首富,讓誰成了屍體……”府太藍靜靜看着她,低聲說:“我根本一點都不在乎。”
布莉安娜沒說話。
“我只知道一件事。假如這個世界上存在自由,它一定在巢穴之中。”
他恍惚想起自己追着麥明河進去的那間公寓樓,二樓裡一面又一面的電視屏幕。
是巢穴,唯有巢穴裡,他可以在秋天草地上伸長身子,看着腳爪在半空裡張成花瓣;他可以跟從未有過的媽媽一起,開車行駛在筆直漫長的公路上,陽光下,玉米地閃閃發亮。
巢穴一直對他如此溫柔。
“我還不知道,我贏得遊戲之後,究竟可以做什麼,可以達成什麼……但是我想,那都可以慢慢發掘。我到時會有許多時間,和世上所有的自由……說不定,我甚至可以選擇一個命運,重新降生一次,如果我還願意降生的話。”
布莉安娜臉上,也升起了浮夢似的神色。
“那真好啊,”她也同意道。“我有時也不知道,哪一邊纔是家。”
府太藍看着她;他知道,她沒說完。
“但是不行啊。”
布莉安娜微笑着說:“我不需要那樣的自由……我只需要一條路,能帶我回到她身旁。我希望巢穴永遠碰不到她。對不起。”
那就沒辦法了。
就算我即將對你動手,你也活過了今夜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