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恐怕再難找出第二個像黑摩爾市一樣方便的大都會了。
16日凌晨一點半時,府太藍正駕駛着剛租來不久的車,在州際高速公路上疾馳。
韋西萊即將到來的死亡,將會成爲一個地震式新聞;將有無數各方人馬圍繞他的死,展開地毯式搜查——他自然不能大剌剌地在半夜時,搭計程車去韋氏莊園。
就算16日的自己有不在場證明也不行;更何況以他對自己的瞭解,16日時的他,八成沒有這種方便東西。
可惜,上州區莊園根本不在黑摩爾市範圍內,無法從巢穴裡想辦法接近……
巢穴與黑摩爾市,面積與界線完全重合。
府太藍沒有親自去看過,但他聽過不止一個獵人說,地圖上黑摩爾市的邊緣,也就是現實中巢穴的邊緣。
人站在巢穴界線內往外看,只有一片光也扎不透的濃厚黑暗,牆壁一樣,從四面八方把巢穴封死成了一間孤室。
他不知道過去是否有人曾在好奇心驅使下,走進過黑暗裡。
但如果有的話,那人一定沒能活着回來——至今也沒有人知道那片黑暗是什麼,或者那片黑暗究竟是否有邊界。
光看韋西萊那種風聲鶴唳的樣子,就知道韋氏莊園內外,肯定有超乎想象的警戒。要是能從巢穴接近,自然就能避開他設下的一道道警戒線……
可是如今,卻只能靠府太藍自己、兩把槍,和剛剛從摩根家拿出來的三件僞像,去闖韋西萊設置下的關卡了。
噢,還有後座上的一盒披薩;以及手套箱蓋子縫隙裡的那一雙眼球。
他大概應該感謝自己的巢穴解離症,在如此關鍵時刻,沒有產生更要命、更扭曲的“幻覺”。
不過是手套箱被打開一線後,從漆黑中盯着他的一雙眼睛而已嘛——那雙眼睛老老實實、安安靜靜,比巢穴信紙上的文字可強多了,算是挺不錯的旅伴。
“你說,如果你有用之不盡的財富,普通人想也想不到的資源,你會設置什麼警戒?”府太藍向手套箱問道。
眼球一動不動。
“你也不知道?”
眼球轉了兩下,又回到府太藍身上。
“也是,你我都不在那個位置上,不知道能有什麼選擇。人嘛,很難想象出自己沒見過的東西。讓我從另一個方向來考慮這個問題好了。”
那就是,對於一個侵入者來說,什麼是最壞的情況。
“最壞的情況是,一有人想對他下手,韋西萊就知道了。但是這個不太可能,基本可以排除。如果世上有人一動念,他立馬就知道了,那他也用不着防範了,你說對吧,小眼?”
那雙眼睛又擴裂了幾分,眼球愈發從陰影裡聳突出來,像是要證明自己不小。
“除此之外最壞的情況……讓我想想。”
一個人開車很無趣;把念頭付諸於聲,也是一種對思緒的整理。
“根本無法接近他。或者說,一接近就會暴露,一暴露就會死。”
府太藍一邊思考,一邊說:“莊園會採用白名單制度,只有名單上的人能夠進入莊園及其周邊範圍。就算人在白名單上,像炸彈、槍支一類的東西,也根本不可能過得了防衛線……唔,這種攔截,靠武裝力量和無人機就能做到了。除此之外,肯定還會利用僞像。”
他看着前方不斷奔流滾入自己車輪下的公路,沒有轉頭,伸手猛一合手套箱——正悄悄往外伸的手指被冷不丁一夾,那東西似乎痛叫了一聲,又似乎沒有,但總算縮回了手。
眼球再一次暫時放棄了爬出來的意圖,挪進手套箱的邊角里,緊緊盯着府太藍。
“假設有僞像,可以在一定距離內察覺到‘惡意’,發出警報……或者一進入僞像探測範圍,位置立刻暴露給警衛知道了,而入侵者本人還惘然不覺,對於入侵者來說,這無疑是最壞的情況。
“你說是吧?比如我這兒正摩拳擦掌,準備爬圍欄呢,一擡頭,發現頭頂上無人機的槍口都做好瞄準了。”
小眼逐漸朝彼此靠近,兩個眼球緊緊貼在一起。
“欸,過獎了,謝謝,不用這麼熱情地誇我,我都不好意思了。”
府太藍決定它這是在稱讚自己心思細密。
“以最壞情況爲前提行事的話……騙人我還擅長,可我怎麼才能騙得過去僞像呢?噢,該下高速了。”
離韋氏莊園所在,只剩不到一小時的車程了。
府太藍開下了高速出口,才一駛上馬路,卻發現停在路邊的一輛警車立刻尾隨上來,打燈示意他停車。
“警官,”府太藍降下車窗,問道:“我超速了嗎?”
警察態度很溫和:“先生,這麼晚了,你往哪去?”
“回家。”
府太藍用下巴朝前示意一下。從這條路往前開三十分鐘,是一片富人社區,房產價格高得叫人對裡面的狗也油然起敬。
“我從國外出差剛回來,我太太還在家等我呢。”
“麻煩你出示一下駕照,”警察說。
府太藍態度鮮明地皺了皺眉頭,很不高興似的,把手伸進褲兜裡,取出錢包。“發生什麼事了嗎?”
警察仔細看過駕照,對比了照片、又確認過家庭地址,態度頓時又客氣了不少。“喬森先生,您出差了有一陣子了吧?”
“去迪拜了,走了兩個月。”
“怪不得。我們從上個星期起就接到通知,要在這附近加強警戒,除了本地居民,不允許任何人晚上在附近逗留徘徊。如果是有人路過,也得確認他們離開。”
“出案子了?”府太藍問道。
“不,只是爲了加強防範。”警察遞迴駕照,笑着說。
……是韋西萊吧。
這個國家裡,錢都能買來總統當,更別提給本地警察部門臨時加派點活了。
府太藍接過駕照時,路燈光落在照片上,照亮了一箇中年白人男性保養得宜的面孔。
摩根說過,這個世界,就是一個兄弟會。
中年,白人,男性,已婚,富有,駕駛着一輛奔馳450。這種人哪怕在凌晨兩點鐘的路上,也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猜忌。府太藍鬆開了油門,在一道“私人領地請勿擅入”的警告牌處,慢慢停下車。
遠處那一條私屬林蔭道上,橫跨了一道架設着攝像頭的高高鐵門。鐵門前那個……是武裝崗哨?
他有點不敢置信,又看了看手機上好不容易弄到的衛星圖。
從這兒到韋氏莊園,還有四十分鐘的車程吧?
崗哨鋪設得這麼遠?
雖然不知道那件假想僞像的監視範圍有多大,但是假設它的監視範圍與崗哨範圍相近,或比後者更小,應該不會有錯——畢竟超出崗哨範圍,就進入公共馬路了——這樣一算,直線距離最多不超過三十五公里?
“好吧,小眼。”
他往椅背上一倒,對手套箱裡的眼球說:“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在騙過崗哨警衛的同時,也騙過那個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僞像。”
眼球難得地轉開了一下,好像想找其他路徑爬進車裡。
府太藍從錢包裡取出駕照,攥在手裡,使勁甩了一共九下——九下過後,再把駕照舉起來一看,就是一張空白卡片了。
如果剛纔那個警察此時再看他,就會發現,車內不再是一個體面的、值得尊敬的本地住戶了——司機不僅未成年,身上還帶着一股濃濃的葉子卷味兒。
“唔……冒個險吧?”
他跟眼球商量似的說:“我覺得那個假想僞像的範圍,應該不會把第一個崗哨也覆蓋進來。畢竟這兒離公共馬路很近,即使沒有來來往往的車流,也不敢保證沒有人走錯路……如果一有普通市民靠近第一個崗哨,馬上就發警報,甚至馬上就動手殺人……那它帶來的麻煩也太大了。”
眼球筆直地瞪着他。
“你也同意?太好了,小眼。”他很有耐心地說:“我揹包裡有一頂帽子,我準備把它拿出來。你就待在手套箱裡,好不好?要是我把手伸進揹包裡時,發現你轉移到包裡去了,正準備咬我,我可要不高興的。”
雖然好商好量地說過了,但小眼果然還是去了揹包裡——不過幸好他早有預料。
府太藍將鴨舌帽戴上,伸了一個懶腰,隨即從後座上抓起披薩盒。他打開蓋子,咬了一口已經冷掉的披薩,扔回去,重新砰一下合上蓋子。
車停得很遠;在端着盒子走近崗亭之前,他沒忘記用手背擦一擦嘴角。
“你是誰?”
沒等走近,崗哨門就打開了,一個警衛站在門口,擡手示意他停在原地,不要再往前走了。
大概是退伍士兵,看起來訓練有素;一個人出來看情況,另一個仍留在崗亭裡。
“披薩,”府太藍用悶悶的聲音說,舉了一下手上盒子。
“什麼?”警衛一愣。
“什麼什麼?”府太藍反應很遲滯似的,又慢吞吞地說一遍:“披薩啊。我是附近達美樂的。”
“我沒叫,你送錯——”
“那他呢?”府太藍朝崗亭裡一擡下巴。
警衛一怔,還是回頭朝同事看了一眼。“不是你叫的吧?”
府太藍另一手藏在衣兜裡,握着嘴人偶。
另一個警衛從燈下站起身,搖搖頭,眼神狐疑地停留在府太藍身上。在他開口的那一刻,府太藍立刻撥了一下嘴人偶。
“當然不是我叫的。你問問他,地址是哪裡?知不知道誰叫的?這小子怎麼會把披薩送到這兒來?”
對方生出疑心了——確實跟一般混日子的普通保安不一樣。
“APP上的單,我怎麼知道是誰下的。備註寫着這條私路上,第一個崗亭……不就是這兒嗎?”府太藍的手從嘴人偶上鬆開,拿出衣兜。
“馬上離開。”第一個警衛神色嚴肅起來,一手按住了腰間的槍。他的手指薰染着常年吸菸的淡黃。“帶着你的披薩,現在就走。”
“啊、啊,知道了,知道了,”府太藍最會演戲,聲音都顫了起來,“我馬上走……”
他扭頭就走,腳步匆匆,一轉身就回到了馬路上。
站在一處樹叢後,他掏出了嘴人偶。
“最後一個聲音的主人,”他對嘴人偶說。“開始使用。”
嘴人偶一動不動,凝固雪白的空臉上,唯有一張鮮紅飽滿的嘴脣,嘟進半空裡。怎麼說呢,有點噁心。
但接下來的使用方式,才更噁心。
府太藍嘆了一口氣。
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非得親一個僞像不可。他認命似的把嘴人偶舉起來,把它掉了一個個兒,讓它後腦勺貼在自己的嘴脣上。
幸虧不是嘴脣貼嘴脣。
“啊,看我這個記性!”他對嘴人偶的後腦勺說。
“啊,看我這個記性!”
崗亭裡,第二個警衛張開嘴巴,喉嚨脣舌一起共振,說出了同一句話。
“後面那一個崗亭的,好久前跟我說打算叫個外賣,讓我幫着接一下……沒想到他這麼晚才叫,我給忘了!”
崗亭裡,同時響起了一模一樣的話。
“那怎麼辦?”第一個警衛轉頭看了看人去路空的黑夜——這是府太藍想象的,但他覺得,應該與實際情況差別不大。
“你去看看他走遠了沒有?”
府太藍對着嘴人偶說。“我給那傢伙打個電話,問問他是不是叫了披薩。你把那個送外賣的找回來,算我欠你一包煙。”
他悄悄探頭出去,掃了一眼——警衛亭的門打開了,剛纔那一個警衛正嘟囔着走向路口。
府太藍無聲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