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不是凱家大宅,”
天西掃了一眼金雪梨,知道她疑惑,先一步解釋道。
“啊?”她果然一怔。“不是說,要帶我回凱家大宅嗎?爲什麼要來這兒?”
天西調整了一下後視鏡;後視鏡裡的馬路上,依舊空空蕩蕩,不見車頭燈,只有濃濃籠罩人世的雨幕。
“我們被跟蹤了。我當然不可能把跟蹤我們的傢伙,一路領回凱家大宅去。”
“誰?”金雪梨騰地擰過身去,往車後眯眼張望。“我什麼也沒看見啊……現在躲起來了?”
“不,一路上就沒出現過。”
金雪梨聞言頓了一頓,隨即用一種“假如你突然瘋了我的人身安全應該如何保證”的眼神,劃了他一下。
天西又嘆了口氣。自從她上車來,他沒少嘆氣——反正插話是插不進去的,也只剩嘆氣了。
“雖然你開車慢慢吞吞,但也徘徊在五十邁附近了。如果對方沒開車,怎麼跟蹤?開車了,怎麼會看不見?”金雪梨的語速快得很,“再說這種天氣,路上又沒幾個車。”
“不是人類。”天西解開了安全帶,從座位下抽出一把槍,問道:“你身上有什麼武器?”
金雪梨向他攤開了兩隻手。“喏。”
……也不知道柴司哥是從哪裡找來這麼一位。
幸虧他車上不乏武器;只是不知道在面對非人類時,能派上多大用場。
“不是人是什麼,”金雪梨接過他給的槍,皺起眉頭,說:“這兒可是黑摩爾市……啊,我知道了!今天奈特家就是放出了一種巢穴半生物來追蹤我的。那些人頭氣球總不能現在就在車頂上飄着吧?”
天西忍不住,朝車頂看了一眼——可惜,這輛車恰好不帶天窗。
“我沒見過你說的人頭氣球,不敢肯定。”他低聲說,“以前我在巢穴裡時,曾經被迫吃過一頓居民飯。”
金雪梨很誠實地露出了一種被噁心到的神色。“居民飯?居民不是吃人的嗎?你吃了人?”
“不,”天西自己也不願意多回憶那一天,但此刻不說不行了。“我吃的不是‘居民吃的飯’,是‘居民飯’。你聽到‘海鮮飯’時,難道會認爲那是海鮮吃的飯嗎?”
金雪梨的臉色一下青了。“你、你吃過……居民?”
“我說過,我是被迫的。”天西使勁抹了一把臉,槍仍緊緊握在另一隻手中。“你以爲我願意?我無意間被捲進了兩個居民的鬥爭裡。聽說有人去幾十次,都未必能遇上兩個居民發生衝突,偏偏我就遇上了……佔上風的那個,也殺不死打敗了的那個,於是把它做、做成了一桌子菜,逼我吃。”
是菜,但依然還活着。
要嚼十幾下,才能勉強嚼爛口中彈跳顫抖的神經;每嚼一下,桌上湯鍋裡還會傳來一聲嘶啞慘叫。
只要一想起居民觸鬚抵着他口腔,不願意往嗓子眼兒裡掉,在他唾液中往回遊,他卻必須要猛力把它強吞下去的感受——哪怕是在多年之後的今天,天西依然會泛出一腦門子冷汗來。
他用盡辦法才脫身,剛一獲得自由,立刻將肚腹中一切都傾涌嘔吐出來了;他甚至都不必摳喉嚨,因爲肚子裡的居民碎,也正想要從他嗓子裡爬出來。
金雪梨捂住嘴巴,看起來好像也在嘔吐邊緣了。
“雖然吐了,但我始終懷疑我沒吐乾淨,可能多多少少……消化吸收了一些。”
“宴請”他的居民,把“you’re what you eat”這句話,至少在餐桌上重複了五十遍——或許逼他吃下居民,正是一種要讓天西變成居民的辦法。
“自從那一天以後,我對居民就變得很敏感了。我能隱約感受到它們的存在……但是不精確。怎麼說呢,就好像你走進一個溼度很大的房間,能立刻察覺到區別,可你照樣沒法指出水分子都分佈於什麼地方。”
金雪梨開始有點坐立不安了。“你是什麼時候出現這種感覺的?”
“一直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天西回憶道,“很難定一個精準的時間點。”
“還有什麼?我是說,那頓飯……”
天西明白她的意思。“其實調味還挺不錯的。”
金雪梨瞪着他,他聳聳肩膀。“因爲沒什麼別的可說了。”
他沒有獲得了不起的能力,“察覺居民存在”,以前也完全是一個雞肋——巢穴裡處處都是居民,所以這種感覺從沒斷過,根本起不了警示作用,只能害他休息時都睡不好覺。
現在他同樣不知道,它能起多大作用。
“那我們開來了這個地方……”金雪梨頗爲無措地朝車外掃了幾眼,“下一步怎麼辦?”
***
“居民存在的感覺,從剛纔起消失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它還會不會回來。”天西解釋道,“我們先進去,不然一直坐在車裡也不是辦法。”
確實。
洪泄一樣的憤怒風雨,不斷砰砰擊打着車頂,將玻璃外塗抹成了一片昏黑汪洋。
坐在車裡,即使門窗緊閉,也總有一種搖搖欲墜的不安,彷彿不知哪一陣風,就會把車子剝開殼,讓他們變成暴露的蚌肉。
金雪梨走在冷雨裡,隨天西一步步走向莊園主樓,渾身都在發抖;或許被追殺的時候,不該想這個,但她就是控制不住——她擡起頭,在漆黑雨夜裡勉強打量着主樓,忽然意識到,原來九百萬不值一提。
“進去之後還能把溼衣服換一換,你肯定很難受了。”
天西顯然沒有鑰匙,但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幾下就將大門門鎖打開了,輕易得令人吃驚——這麼奢華龐大的樓,門鎖竟一點不加抵抗。“這是我們合作方棄置不用的宅子,現在保安也沒有了,裡面東西好像都沒搬走呢。”
世界上的窮人在聽見自己可以徜遊在富人豪宅裡,窺見他們日常、享受想象力之外的豐盛繁華時,大概都會和金雪梨此時一樣激動起來——哪怕她知道自己還得走,知道現在不安全。
幾乎有點可怕了……是不是?
她近乎敬畏地走進門廳裡,看着柔和燈光漸次亮起,一路照亮前方,就像一個鄉下姑娘,第一次走進聖家族大教堂。
人類對美的追求,對物質的貪婪,對其他人類的恣意揮霍;人類命令、馴服這個世界,要它無微不至體貼自己的自大與狂妄……
既可怕,又叫人着魔,無法自拔。
她輕輕摸着走廊,摸着邊桌,碰了碰花瓶和門框。
“門框”,“把手”,“燈”,只是一個個單詞,與她小時候住的拖車上用的單詞一樣。但肉眼看了,才意識到同一個地球上,原來存在這麼多遙遠的、彼此不接觸的星系。
“有錢真好,”她喃喃地說,“人生下來,都只有七八十年。但有了錢,別人的時間,就間接地成了你的時間……”
天西四下看看,聳聳肩膀,似乎興趣不大。“有這麼值得驚歎嗎?一個人能享受多少?這麼大房子,沒必要吧。主臥室在樓上,你要去找找乾燥衣服嗎?”
要是肯定要的,但是金雪梨還有一件比換衣服更重要的事做。
“我要拍照!”她趕緊在身上找了一圈,又翻了揹包,發現手機不在身上。“咦,我手機——噢,我忘在你車上充電呢!你陪我出去拿,行不行?”
“出去不安全,”天西斜看了她一眼,“爲了拍照這種原因,你要冒險出去受居民攻擊?”
金雪梨倒不至於任性得分不清輕重緩急。
現代人離了手機,就是一場苦刑,但眼下她除了受折磨,好像也確實沒有別的辦法——車子離主樓還有好一段距離,誰知道走過去的路上,要發生什麼事。
“你帶手機了吧?”
她仍不死心,尤其是在看到一個裝滿了各式女裝的衣帽間之後。“你幫我拍,回頭發給我,反正這個宅子被棄置了嘛,不要緊的。這個衣帽間比我家客廳都大!”
“你是一點也不把居民放在眼裡啊?”天西彷彿有點哭笑不得。
“活在當下,活在當下,”金雪梨伸出一隻手,連連擺了幾下,“老惦記一些我改變不了的事情的話,我早就死了。”
天西被她纏不過,終於猶猶豫豫,從褲兜裡掏出一部手機——金雪梨一看就傻了眼。
“你是八十歲老人嗎,”她立刻把手收了回去,“誰還用折迭機?凱家待遇不好?你這手機我看絕不超過一百刀。”
感覺用一次扔了也不可惜的手機,居然還頑強地裝了個攝像頭;她勉強試了一試,發現它將豪宅拍成了鬼屋。
“算了,”金雪梨喪了氣。“幸虧我不是網絡博主,不靠這個吃飯。”
她將天西打發走,把臥室門鎖鎖上,又想起他會開鎖,於是又搬了一張單人沙發來抵住門把手,讓它轉不動。
不是她不信任天西,這只是她從小到大養成的習慣。
在她和媽媽稱之爲家的拖車裡,每有男人出現時,她都會確保自己洗漱上廁所時把門牢牢鎖死;確保自己與男人保持距離。
一切都安心了,金雪梨才轉身往衣帽間走。
它連着一個如此奢麗華美的浴室,甚至單有一片梳妝打理的區域;衣帽間更是大得叫人難以理解。無數衣服,不知道售價得有多高的衣服,在射燈光芒下,柔柔地泛着微光。
一件件,一排排,這麼多……衣帽間這麼大……
衣帽間這麼大……這麼廣闊……
這麼深邃的衣帽間……這麼多漂亮衣服……
金雪梨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下去,
一直看,一直看,一直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