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司哥!”
昏黑病房中,被走廊燈光染成一片橘黃的長方形門口裡,驀地撲來了一個人影——韓六月似乎被狼藉漆黑的病房嚇了一跳,叫道:“你沒事吧?”
被府太藍幾槍壓制住,到嘴的鴨子又撲棱棱地跑了,柴司實在不能算是沒事;假如他現在正處於腦溢血的發生過程中,那他一點都不會吃驚。
但面對韓六月,他也只能強忍着惱火,說:“……沒事,讓府太藍跑了而已,以後多的是機會。你剛纔說什麼?黑摩爾市怎麼了?”
韓六月四下一望,先將門口的告知牌僞像拿了起來——這個僞像立起來容易,卻需要知道方法才能拔起來。
左轉三次,右轉一次,再往下按兩次,告示牌纔會彈跳起來;手法不復雜,但如果不是事先知情,須臾之間,也不好弄明白如何把它帶走。
畢竟是立在外頭給人看的東西,如果任誰都能一伸手拿走,它也就沒有意義了。
“我剛纔去找大衛時,發現儲藏間門是開着的,不知道是不是他先一步恢復意識,自己出來了。我打算問一問有沒有人看見他……”
韓六月吸了一口氣,強自鎮定了一下情緒。
“我一開始,以爲外面那一片兵荒馬亂,是因爲醫院裡的人聽見了槍聲。”
她一邊說,一邊走進病房,從昏暗裡匆匆翻找出盥洗包、揹包和手機。“但我很快發現,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有一個不斷吼叫、要保安關閉醫院大門的男人,甚至是剛剛纔涌進來的人之一,根本不知道有人開槍這一回事。”
又是涌進醫院,又是要保安關門——柴司立刻反應過來了:“進醫院避難的?外面出了大事?”
“對,可是問題在於,沒人說得清楚。”韓六月使勁吐了一口氣,“我也是今天剛醒,好多事都還糊塗着呢,只聽他們說,最近一直暴雨,城市裡發了大水……但發了大水,也不至於要進醫院避難啊?”
今天一直在下雨,柴司是知道的;但他早上醒來時與趕到醫院時,恰逢雨勢收緩,壓根沒有想到竟牽連出了水災。
如果到處都淹了,醫院關門肯定是沒用的,那男人爲什麼還要求保安關門,是第一個疑點;第二個,就是韓六月的神色了。
今夜之前,他幾乎從未見過韓六月露出惶急不安。就連巢穴錄影那一日,她也依舊平靜堅決。
“我們先離開,”柴司衝門口一擡下巴,“你路上把看見的事都告訴我。”
韓六月的神色頓了一頓,先應一聲“好”,走到門口時,才忽然低聲說:“我……我不知道我們是否還能出得去。”
柴司看了她一眼。
就像捱了一鞭子,韓六月立刻將話都倒了出來:“當時走廊上很亂,我抓了好幾個人問,問出來的話也都是顛三倒四,說什麼的都有……”
她說,那時她僅僅是一轉身,就看見從走廊口匆匆衝進來了一羣人。
那一批人彼此似乎並不認識,好像只是恰好逃難逃到了一處去;他們慌慌張張、腳步忙亂,每一個人身上都溼透了,裹着被焦急與倉皇蒸騰起的熱汽,在地板上留下無數惶惶而錯雜的溼腳印——一個小孩子被她媽媽拽着,一直放聲大哭,還險些一跤滑倒在地上。
“上天台!”
有人叫着,從韓六月身邊跌跌撞撞地跑過去,對她視若罔聞。他的喊叫,似乎更多是爲了讓自己安心:“天台上——天台一定沒有——別往下走……他們現在就算關門也晚了,晚了,說不定進來了!”
“怎麼了?他說什麼進來了?”
韓六月一把抓住經過她的一箇中年男人;對方眼鏡上仍附着一層水珠與霧氣,滑到鼻樑上,也顧不及擦了,只有滿臉蒼白和惶然。“你們都是剛進來的吧?發生什麼事了?”
“發、發大水了,很多街道都淹了……”
那中年男人結結巴巴地說,眼睛看着她,但好像根本看不見她,彷彿仍在腦海裡一遍遍過着某個場景,始終不能被它釋放。“要躲開……躲開那些水……”
“躲開什麼水?”韓六月聽得又焦慮又疑惑,“水怎麼躲開?”
“我不知道!”那中年男人突然發了狠,一把甩開她的手,“你別攔着我走!”
他大概只想走,卻不知道該走到哪兒去,便如喪家之犬一樣,隨着大多數人一起衝向了走廊另一頭的樓梯間。
韓六月的餘光告訴她,那羣人還沒有走完;她立刻一轉頭,去攔下一個人——隨即,她腳步硬生生一頓,慢慢退回牆邊,後背抵在了牆上。
她看着那人從她面前走過去——是面對面、三目相視地,從她面前走了過去的。
韓六月背靠着牆,那人就像螃蟹似的橫着邁步,一隻眼睛始終死死盯着她,彷彿對自己正在走螃蟹步這件事毫無自知。他一邊走還一邊問道:“你聽說外面的消息了嗎?”
是人類,絕對是人類。
但爲什麼人類要這樣行動?
她嚥了一口口水。“……沒有。”
“出現了好多奇怪的東西啊,可千萬不能出去。”
此刻走廊裡最奇怪的東西,一手緊緊捂着半張臉,另外一半臉上的神色鬆散睏乏,彷彿感覺很無聊。
他的語氣卻依舊充斥着焦慮不安:“是不是有什麼高科技公司,把特效效果做進生活裡來了?造成這麼大動亂,他們是要負責任的!那些東西真的好奇怪……”
他說到這兒時,都橫步走出去好一段距離了。
韓六月既想追上去問幾句,又惦記後方病房裡的柴司,揚聲喊道:“你看見什麼東西很奇怪?”
鏡子嗎?
那人冷不丁回過頭,指了指她身後:“那個。”
韓六月心中一驚,急急一旋身子,眼前卻只是一條空蕩蕩的、被恐懼拋棄的走廊,連空氣也被揉得發皺。
什麼也沒有,那人讓她看什麼?
韓六月再一回頭,螃蟹男已經從走廊上消失了。
饒是她一向冷靜果決,一時也有幾分不知該怎麼是好——假如一切都像巢穴一樣混亂奇詭,那她大可以放開手腳行動;可是偏偏眼下的混亂,又好像仍勉強算是人世的。
想了想,她決定還是先與柴司匯合。
回去的路上,遙遙地,不知哪兒的大廳裡傳來了一陣廣播播報,正勸所有人冷靜下來、在乾燥處等待救援,不要到處亂跑,更不要隨意離開醫院大樓……
廣播頓了頓,忽然清晰響亮地來了一句結尾:“反正也晚了。”
“反正也晚了?”柴司皺起了眉頭。
“對,我不知道是我聽錯了還是怎麼……”韓六月搖搖頭,說:“大家似乎都不願意出去,外面也一直在下雨。”
交代事情經過的幾分鐘裡,二人已離開病房,下到了一樓;電梯穩穩停下來,女聲播報提示道:“一樓到了。”
等了等,門卻沒有開。
柴司與韓六月對視了一眼;她重重按了幾下開門按鈕。
電梯門依舊嚴嚴閉合着,如同封死的牆。
“請不要強行開門,”女聲播報平平板板地說,“溼氣正在入侵,請小心。”
話音落下,電梯裡死寂了短暫片刻。
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問“怎麼回事”,更沒有人去砸門——二人不約而同,都選擇了屏息靜聲地聽。
即使柴司從未進過巢穴,他依然清楚,在巢穴中遇見詭異情狀時應該採取的每一種策略與行動。
因爲他爲了自己無意間落入巢穴那一天,已不知在腦海裡演習了多少次。
連夢裡都在一次次假設,一次次演習,一次次發現驚喜;最終這份準備派上用場的時候,卻是在黑摩爾市裡。
他……他還在黑摩爾市裡,對吧?
果然,女聲播報又一次響起來了——它間隔了好幾秒,簡直就像是爲了要看看,二人會不會等它往下說。
等播報終於完全落下時,不論是柴司還是韓六月,此刻的寂靜都不再是策略,而是出於震驚了。
“怎麼……”韓六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好像在確認它們還在似的。“我沒有開啓通路啊,這兒應該還是黑摩爾市纔對……”
柴司盯着面前鐵灰色的、緊閉的電梯門,過了幾秒,開口叫了她一聲:“韓六月。”
“是,”韓六月立刻站直了;從軍的記憶,似乎從未遠離過她。
“進電梯……是誰的主意?”柴司低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