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時一驚,布莉安娜先一步反應過來了——那是安全室與外界的通訊系統。
通訊警報系統與一般公寓的門鈴不一樣,聽起來極具侵略性;畢竟危急情況中,室內外的人之間錯過任何通訊交流,或許都會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通訊系統一響起來,簡直像是開進來一輛救護車,鳴叫聲一聲接一聲,尖銳緊湊,直扎腦門,彷彿誓不給人留下緩過氣的空白。
此刻從室外呼叫的,肯定是韋西萊留在外頭的保鏢——等等——
布莉安娜突然明白,自己爲什麼今夜得以活命了。
她的心神僅僅是被分走了一息工夫,再轉過頭,府太藍已站起身了,甚至似乎還悄悄往前走近了一步。
……這個人是幽靈嗎?居民或貓的動作也不至於這麼輕巧安靜吧。
府太藍雙手握着的“壓縮槍”槍口,再次找準了布莉安娜的臉。
儘管尚未進入他的攻擊範圍,她依然不由得倒退兩步,抵上了房間另一頭的書桌。
書桌
有一排書蠅王沃特希譜荒原看不清更多的來不及
“我知道了,”
她收回一掃而過的目光,潛意識裡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她從一聲一聲通訊銳鳴的間隙裡,擡高嗓門說:“我知道你不得不留我一命的原因了!”
府太藍眨了眨眼,沒出聲。
通訊警報在一連響了十幾聲以後,終於偃旗息鼓,留下一室彷彿仍嗡嗡眼花,兀自震盪的空氣。
“是什麼原因?”
布莉安娜示意了一下門外大廳。“剛纔按鈴的人,一定是爸爸留在外面的保鏢。只有擁有一定權限的安保人員,才能呼叫安全室。”
“所以呢?”府太藍揚起眉毛。
“你想必也明白了。”布莉安娜說,“韋西萊那個人,連跟女兒和‘禿鷲’進安全室,都猶豫小心、做足了萬分準備。他怎麼可能沒有交代保鏢一句,要他們留在外面候命呢?”
“你該不會是想說,如果我殺了你,我出去就會撞上一羣保鏢吧?”
布莉安娜一笑。“我倒也沒有那麼笨。”
府太藍殺了她以後,大可以用那一個頂替身份的僞像,把自己假扮成韋西萊,大搖大擺地從保鏢羣中走出去。
至於爲什麼三個人進去,卻只有他一個人出來——府太藍會爲說謊犯愁嗎?
“我想,你本來計劃就是利用韋西萊的身份離開安全室,甚至離開莊園的,對吧?”
府太藍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可是有一個情報,我知道,你卻不知道。”布莉安娜近乎柔和地說,“正是這一個情報決定了,你原本計劃行不通了。你今夜要離開莊園,必須有我的幫助。”
“哦?”府太藍一歪頭,“什麼情報?”
“爸爸之前帶我下來看過一次安全室。”
他當時目的是如此狹隘陰暗,布莉安娜都不願意說出來了——畢竟爸爸懺悔了,道歉了,不是嗎?自己只保留他道歉的記憶就好了。
“他告訴我,在他本人身處安全室內的時候,安全室就會進入封死狀態,不再接受外界驗證開啓。”
“那又如何?那只是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一樣可以出去——”
府太藍話只說到一半,霎時面色一變,自己停住了話頭。
布莉安娜微微一笑。
“你想到了?”她低聲說,“如果你殺了我,讓我和爸爸陳屍於此,你自己走了……那就再也沒有人能打得開安全室的門進來。”
府太藍低下頭,吐了一口長氣。
“壓縮槍”慢慢沉下去幾寸,好像仍有不甘,還不肯完全垂落。
“沒人打得開門,就沒人發現得了他的屍體。”少年輕聲說,“發現不了屍體……歷史就會被改變。”
“你也明白了。”布莉安娜一笑。
府太藍不可能在出去之後,再把門打開,大敞着讓人來發現——安全室不允許這麼幹;再說,他也根本過不了安全驗證。
“既讓你從26日回來,又不許你改變歷史,這種諷刺性,可真是巢穴獨有的風格。”布莉安娜逐漸重新掌握局勢,心中愈發有底了:“我猜,如果你試圖改變歷史,那麼歷史不但改變不了,恐怕你還要遭受嚴酷懲罰吧?”
府太藍使勁揉了幾下頭髮,一臉煩躁。
真奇怪,他都沒有叫她提出證據,就信了她——莫非擅於說謊的人,也很清楚什麼纔是真話嗎?
“所以呢?”
他到底還是個年輕孩子,肉眼可見地,耐心正在逐漸被磨薄:“你就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發現韋西萊之死,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當時沒有仔細關注新聞,有不少細節都不清楚。但發現屍體,應該是16日一大早,現在已經快到他被發現的時候了。”府太藍拉着一張臉說。
布莉安娜一笑。
“那你選擇的餘地就更小了,你只能跟我合作,現在就把他的屍體搬出去——他是在哪兒被發現的?”
“……書房。”府太藍似乎有點心不在焉。
他肯定是在考慮,殺死布莉安娜之後,自己一個人把韋西萊搬出去的可能性吧。
布莉安娜甚至不用張口說服他,他想了一會兒,肩膀一垮,看樣子自己就先放棄了這個念頭——就算可以讓安全室外的保鏢暫時迴避,然後呢?
碰到韋西萊後就只能以本來面貌見人的府太藍,難道能獨自拖着韋西萊的屍體,在人生地不熟的巨大莊園裡,穿過一道道保鏢看守的關卡,像個沒頭蒼蠅似的找書房嗎?
“格林秘書”的存在,是保證歷史如常發生的關鍵。
“到底也是一具屍體……你知道怎麼才能避人耳目地到達書房?”府太藍問道。
“當然。”布莉安娜說,“就不說格林了,我還是布莉安娜的時候,還在這兒住過一陣子呢。”
“那麼,目標僞像呢?”
布莉安娜聳聳肩。“你拿走的鑰匙,就算是你今夜的紀念品吧,替我保管幾天。以後再各憑本事角逐。”
府太藍面色沉暗,一動不動,似乎算是認可了。
“不過,要合作的話,我有一個條件。”
她一垂眼,府太藍就明白了——根本不用她把話說完。
“知道了,”他晃了晃手裡的壓縮槍,“出去之前,我會把它留在安全室裡。”
“好,就讓它永遠沉在這兒,再也見不到人世吧。”布莉安娜假心假意地說。她不會放棄僞像與安全室的。
在韋西萊之死被發現之後,她必須加快速度,把真正的禿鷲弄進莊園裡來——府太藍不是說過嗎?未來幾天以內,就有禿鷲能進入人世了——讓它貼着死屍、變成韋西萊的模樣,再進一次安全室。
當然,這些打算,府太藍沒有必要知道。
她看着那少年拿出僞像,很快,她的爸爸就再一次重生了,站在布莉安娜面前。
……可得習慣習慣纔好,畢竟接下來還得再看一次禿鷲變成的爸爸呢。
她提示了府太藍應該怎麼下命令,隨即讓他打開通訊系統,找了個藉口,將安全室外的狄蘭給打發走了。他們一人一邊,將韋西萊的死屍架在中間,彼此支撐着,終於離開了這一間安全室。
在遇見警衛把守之前,布莉安娜就會暫時放下屍體,一個人先過去把警衛支開;幸好安全中心已經不剩活口,他們才能架着一具屍體,從一個個攝像頭下,穿過一條條走廊,回到韋西萊的書房。
穿着睡衣的韋西萊,被女兒輕輕架進椅子裡。
她把爸爸雙臂擺在書桌上,讓他往前伏下去,就像是工作時太累睡着了。
“死亡時間怎麼辦呢,姐姐?”
府太藍遠遠站在書房門口,輕聲說。
“交給我就行了。”
“那麼,善後就拜託你了。”
頓了頓,府太藍不知爲什麼,又低低地說:“……對不起。”
這一聲道歉全無來由,反而叫布莉安娜頓生警惕。
府太藍同樣擔心布莉安娜對自己下手,因此一直不離布莉安娜左右,不給她叫人的機會。剛纔一路走來時,每當布莉安娜需要去打發人,他都像一片陰影似的在不遠處徘徊着,確保她不能說些不該說的話。
爲了保證自己順利出去,在把韋西萊放倒在書桌上之前,府太藍就頂替了他的身份。
……可是,那又怎麼樣?
布莉安娜纔不管歷史是不是註定了,更不在乎府太藍如果沒拿到鑰匙,會不會倒黴——她絕不願意讓他帶着鑰匙離開莊園。
一碰就會露餡的東西,怎麼能靠得住呢?
只要讓狄蘭他們帶上人手,將出莊園的路全封控住,不許任何人——
布莉安娜的意識眨了一下眼。
並不是格林的眼睛眨了一下;而是神智與意識的流淌,忽然中斷了一瞬間。
她甚至都沒有發現,自己的意識黑了一黑,馬上又重新亮起來——就像人在眨眼時,很難察覺自己視野中的那一黑。
她是在事後回憶分析的時候,從邏輯上,抓住了那一眨眼的。
“意識眨眼”時,布莉安娜正在轉身;她正要從爸爸屍身旁邊,轉向門口,面對府太藍。
就在這個過程裡,她的意識黑了一黑,當時自己卻全無察覺——她只知道,當她目光落在門口時,府太藍已經不見了。
“……咦?”
那傢伙,不是剛纔還在說什麼善後的話嗎?怎麼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布莉安娜聽見走廊裡響起一個極低極輕的聲音,音字微弱,嘟囔一句話,就沉入了靜寂。
“……聽見了……言……”
什麼?
布莉安娜往門口快走幾步,剛要出去,又頓住了腳。
那個小孩奸猾似鬼,莫非還藏着一個什麼僞像始終沒有暴露出來,此刻忽然消失,又在走廊裡嚅嚅低語,就爲了騙她出去?
所以他剛纔纔會突如其來地道歉?
即使不出去,也一樣可以命令警衛佈下天羅地網——不如說,他這一招對自己的計劃根本沒有一點影響。
她望着門口,重新一步步退回書房內。但書房內外風平浪靜,她實在看不出來府太藍到底準備了什麼樣的陷阱。
布莉安娜是在把一切都吩咐完畢,掛上電話之後,才感覺有點古怪的。
總覺得……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是錯覺嗎?
布莉安娜怔怔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忽然擡起手,摸着自己面頰,等了幾分鐘。
始終沒有等到舌頭頂起來的那一個包。
“傳言?”她低低地叫道,一顆心直直往下沉。“……傳、傳言?你在嗎?”
靜寂書房裡,沒有響起任何迴應。“傳言”消失了。
“傳言”從她嘴巴里消失了。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會這樣明明是必須要通過對話才能完成交接的到底傳言是怎麼被拿走的一定是府太藍可他到底是怎麼——
布莉安娜的思緒猛然一亮,彷彿接通了電路後,流起了電光。
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向了書桌上的爸爸的屍體。
她慢慢地把目光轉向書房門口。
走廊上已經沒有了府太藍的影子。
布莉安娜捂住嘴巴,按回去了一聲像嗚咽又像怒叫似的長號。
他可以借人嘴說話他讓我說話了他之所以知道該怎麼完成對話自然是因爲他已經聽過了一次對話他參與了那一次對話所以爸爸才忘記了交接的口令——
原來說話的,並不是爸爸。
他假裝韋西萊還沒有死,還剩一口氣。
他說,對不起;他說,希望你贏,希望你快樂;他說,你把傳言拿走吧。
他騙走了交接傳言的口令,又從她嘴裡拿走了傳言;他騙布莉安娜,讓她以爲韋西萊臨終前對她產生了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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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愧是世界上唯一一個理解過我的人,知道該從哪裡下手。
她恍惚地想起了安全室裡的書桌。
一個大廳,配上三個房間。
一個主臥,自然是給韋西萊與賈克琳準備的;另外那兩個呢?
書桌上擺放着的書,都是少兒讀物……
他切掉瘤子,有了一個新家。
韋西萊至死也沒有向她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