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穴我想怎麼利用,就能怎麼利用。”
這句話夾在一行行闡述與記錄之間,直到麥明河坐上回家的車,才從她頭腦裡的無數急湍亂流之間浮起來了。
那是安路最後一次出現時,告訴蘭傑森的話。
算起來,那時安路贏下統治遊戲已有幾個月了。
麥明河怔怔坐在奔馳裡,看着窗外高速公路不斷奔向遠方,隱隱約約,有點明白了柴司底氣的來源。
獵人以性命做籌碼一次次去換的僞像,其實只是巢穴中最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巢穴中,還有形成了劇本、陷阱與規則的力量,無法界定是居民還是人類的生物,更改現實、空間甚至時間的手段……
當一切人類能想象到的,一切人類想象不到的,全部握於一人之手時,何懼一個變異的市長,一個莫名其妙的工程,一個不會吃飯的男人?
“我不天真,”柴司說話時,神色始終平靜。“我知道,這個過程中八成會產生無法逆轉的傷害,比如人死不能復生。但是抱着投鼠忌器的心態,是什麼都得不到的。”
面對麥明河,他很坦誠——麥明河不知道這算好算壞。
“你仔細想想,巢穴如果要對人世下手,我們能做什麼呢?”
他一攤手,在天光逐漸昏蒙的圖書室裡,兩隻大手如同白色飛鳥,從陰影裡展開翅膀。
“不配合,就得不到僞像報告。得不到僞像報告,無人贏得遊戲,統治遊戲就會繼續進行下去,吸收更多的選手,造成更大的傷害。”
柴司坐起來了。
他將胳膊拄在膝蓋上,朝麥明河慢慢傾過身時,彷彿一頭巨大的獵食性動物,正無聲無息地滑下石崖。
“你想保護人世?那就來幫我。”
麥明河沒有應聲。
“把巢穴傷害降至最低的唯一一個辦法,就是儘快結束統治遊戲。除我之外,你沒有更好人選。”柴司一眨不眨地望進她的眼睛裡,說:“因爲我的目的,就是要讓凱家——讓凱叔,獲得世界上最高的權勢,最大的財富。如果這個世界陷入痛苦混亂、乃至分崩離析,那什麼財富權勢,就都沒有意義了。”
他笑起來時,也不像笑,像捕食前的序曲,只是爲了裂開頜吻。
“我是所有選手中,唯一一個希望人世能繼續平穩運行的。我甚至不願意看見這個世界存在戰亂和溫室效應,因爲凱叔和海姨再有錢,也難保絕不會受連累。
“我有力量,有資源,有人手。我是手上僞像最多的人之一,我還捏着下一份僞像報告。我知道每一個參賽選手,我與其中一個結了盟,還殺掉了另外一個。
“我是最理想的贏家人選。你很清楚這一點。”
麥明河確實找不出這一番話的錯處。可是——
“只要你幫我贏下游戲,哪怕你想要永生,我也會爲你實現。”
柴司以這一句話,作爲二人談話的結尾;麥明河確實也想不出還有什麼可說了。
他不顧麥明河推辭,叫了凱家司機,把她一路送回黑摩爾市;少了轉車找車這一系列麻煩,麥明河就有更多空裕,能仔細思考。
她不想永生,她只是想再活一次,看看上輩子沒有看過的風景。
她當然不願意把主動權交進別人手裡,依靠別人爲她來實現心願。
但是靠自己完成心願的另一面,就是她獨佔時間僞像,使其他選手贏不了統治遊戲,讓巢穴繼續對人世一步步造成傷害。
柴司說的每一句話,其實都很有道理,她也認爲柴司是會信守承諾的人。
可現在的情況無異於,他們這一羣選手正在與巢穴賽跑。
他們能跑過巢穴嗎?
巢穴已經幹了很多事——
“噢,對了,”麥明河一拍腦門,讓前座司機看了她一眼。
在凱家時,爆炸性的訊息一個接一個,大腦有點消化不動了,伊文的事都沒來得及跟柴司說呢。
現在說也來得及;她立刻給柴司打了一個電話。
……凱家人好像都不喜歡接電話。
難道是又睡着了嗎?
麥明河想了想,準備操練一下自己剛學會的打字技能,給柴司發一條信息;等他睡醒就能看見了。
調出鍵盤,就花了她兩分鐘。
“這鍵盤怎麼這麼小……”麥明河咕噥着,將手機舉至眼前,食指指頭一下下點着字母。
好不容易等第一個單詞拼完了,她與手機屏幕彼此茫然對視了一會兒,都在等對方進行下一步。
海蘆葦說什麼來着?要幹嘛來着?噢,對了,要點一下確認是吧?
確認在哪裡……沒看見“confirm”呀。
欸,怎麼一個詞後面還自動跟了這麼多詞?不是她打的啊。
確認哪個?麥明河一邊摸索,一邊練習,好幾個不小心之後,給柴司發了四五條信息,每一條分別是這樣的:
我
我忘記
我忘記告訴你,雀巢咖啡
寫錯了,sorr
我忘記告訴你,巢穴還讓我九起一個溺水的人,他在我家,我懷疑他有問題
麥明河原本還想詳細地把事件來龍去脈說一遍,看看柴司怎麼想,但發到第五條信息,她簡直已經身心俱疲,覺得自己解釋得也足夠了,乾脆重新收起手機。
……有什麼疑問,他會給自己打電話的吧。
坐私家車就是不一樣,快得很;感覺好像只是出了一會兒神,可她往窗外一掃,發現自己都快要到家了。
司機非常禮貌,給她送到門口,爲她打開車門,看麥明河進了樓,才緩緩開走。
只是真正危險、真正叫人不想面對的東西,卻在自己家裡。
不,說不定那年輕人只是像喬納一樣,被巢穴某種事物佔據了神智;不該管他叫東西。如果真是這樣,她還得想想,該怎麼救下他纔好……
麥明河思考着,輕輕轉了一下門把手。
仍然是臨走前的反鎖狀態;伊文似乎沒能再神奇地把鎖打開。
莫非昨晚真是自己忘鎖臥室門啦?
麥明河掏出鑰匙,打開門鎖,進了屋。
公寓裡亮着燈,頂燈疲倦,檯燈暖黃。
有人正在廚房裡做飯,鍋碗碰撞之間,她聞見了洋蔥滾入熱油裡那一下激靈靈的、生機煥發的香氣,濃濃撲進客廳裡。
電視亮着,新聞主持人正在分析尼克森辭去總統一職的後續影響;嬰兒房的門半開着,麥明河還能聽見窗外輕風吹動玩具風鈴時的柔軟響聲。
“你回來了?”
丈夫從廚房裡匆匆探出一張臉,衝她一笑。他的聲音清亮平和,咽喉健健康康。“我在做飯呢。今晚我們吃洋蔥牛肉意麪。”
麥明河愣愣地看着他,看着公寓;恍恍惚惚之間,她將裝着手槍的包放在門口小櫃上。
****
在麥明河離開之後,一直維持着他的力量也終於枯竭了——柴司一頭倒在凱家獵人臨時休息的小牀上,第一次知道,原來保持平靜,也需要這麼大精力。
身體完全碎散,再一點點收攏,就好像將骨頭碾成粉,再次凝結起來一樣,僅僅是睡上一天,幾乎於事無補。
繃着的勁兒一鬆,就連頭腦裡都再次浮起了大霧。
……在麥明河面前說的話,都合適吧?應該有說服力吧?
他早隱隱懷疑過巢穴爲什麼要讓市長變異,然而對於這一點,他其實思考得不如麥明河深——因爲變故太頻繁、危機一個接一個,後來陷入黑淵帶裡時,連神智都維持不住了,柴司根本沒有空隙思考。
但是在麥明河吐露擔憂的那一瞬間,剛從睡夢裡醒來、仍舊昏昏沉沉的柴司就馬上意識到了。
他可以將人世作爲一個砝碼,逼麥明河站到自己身邊來。
要讓她知道,統治遊戲的終點確實是巢穴統治權;確實是近乎無所不能的力量。
想保護人世,就讓我贏。
除了他,還有誰呢?難道靠她自己,或者去幫府太藍嗎?
府太藍那個人,一旦變成巢穴之主,說不定比巢穴更想要改變扭曲人世……
不行了,撐不住了。
一切都可以等他醒來再說,他就算再睡上長長一覺,人世和巢穴也不會消失……
手機好像忘在另一個房間裡了,算了,顧不上了……
柴司用最後一點力氣踹掉了褲子,襯衫是不行了;他趴在牀被枕頭之間,沉沉地合攏了眼皮,懷着渴望,再次跌入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過去多久。
被人一聲聲叫醒時,充斥着迷惑、不解、煩亂甚至幾分驚惶,就像神智上在挨一下下的打,除了睜開眼睛才能躲開,別無他法。
柴司的怒火慢了半步,但還是在睜眼時,騰地一下竄了起來。
誰一次次來叫他?什麼了不起的破事?不是說過了嗎——
“柴司,”一個熟悉的男人嗓音,一點察覺不到他的躁怒,仍在門口小聲喊道:“柴司,你在裡面嗎?柴司?柴司?”
煩不煩?
是家派中的人嗎?
柴司的身體彷彿都在抗拒着醒來,動一動四肢,沉重得像在拽動石頭。
“……誰?”他嘶啞地問了一聲。
房間裡一片昏黑,窗外是無星無月的黑夜。宅子裡很寂靜;他特地囑咐過,凱家獵人晚上可以回家。
“是我呀,柴司。”門外的人說,“是我,我是內特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