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你之前。我從沒希望過時間可以倒流。」
腦海裡, 那絲折返的微光慢慢變強,噼裡啪啦地燃起金色火花,一個接着一個地串起散落在各處的記憶, 形成一團模糊而朦朧的真相, 似近, 還遠。
心裡隱隱涌起一種預感, 旗翌晨收回在她素淨面龐上眷戀流連的眼神, 伸手掏出手機,連入網絡轉到自己的郵箱。葉隱發來的那封郵件正靜靜地躺在垃圾箱裡,沒被清空。
對於她的真實身份, 自從媽開始逼他離婚以來,他就有所懷疑:媽給他的那份資料裡, 不曾有一個字提到她善良的那面, 自然是片面做不得準, 所以他才差葉隱着手調查,勢必要拿到一份客觀真實的報告。
哪知得到這份報告的時間, 卻是在他對她失望,決定不再理她之後。因此,他從未打開來看過,更沒想過,媽給他的資料裡缺失的, 竟然是她是孤兒的那部分。
握住手機的手, 因爲他的預知而有些輕顫, 心裡翻涌起前所未有的巨大希望和恐懼, 排山倒海鋪天蓋地, 卷着狂風殘雲呼嘯而來,將他的思維和靈魂暫時擊出體外。
多年的時間裡, 那雙哭泣絕望的淚眼和頭頂殷紅的血跡始終在他記憶深處低低縈繞盤旋,從來不曾真正離開。他總是在想,她在孤兒院有沒有被人欺負?有沒有人保護?會不會被一戶好人家收養了,重新過上開心的日子?
但是身體裡現實的那一部分告訴他,答案極可能是否定。她很可能被欺負得很慘,很可能根本沒機會被收養,很可能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很可能已經……死了。每當他這麼想的時候,錐心的負罪感就會更加深重。無法解開的鬱結和心痛成爲了他心裡深扎的一根倒刺,無法拔出,唯有找到當年的她,倒刺纔有化開的可能。
而現在,只要他輕輕摁下手機鍵,就可以證實他直覺的猜測。蒙塵的真相,束縛的枷鎖,解開的機會,此刻正握在自己掌心,唾手可得。但是機會突如其來,他並沒有做好面對真相的準備。無論是她和不是她,都有他難以承受的部分。而他幾乎可以預見,如果他所料成真,他要面對的,將是他人生中最艱鉅複雜的一場戰役,而輸的結果,他根本不敢去想。
心臟異常劇烈地跳動起來,耳畔似乎能聽見鼓點般的血脈擴張音,他扭頭看了她一眼,微微抽動喉結,手指一個果斷用力,決意摁下了打開鍵。——無論結果如何,早點面對便可先發制人。逃避,只是下下下策。
……
世界,瞬間歸於蠻荒的寂靜。只聽得見,命運之輪扭轉的轟鳴,緩慢而,不容抗拒。普天之衆,唯一的選擇只能是,在其腳下臣服。
曾經,他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不信命運只信自己。而那樣的信念卻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中,徹底崩壞。
儘管提前有所預知,然而面對眼前那個玩笑一般的事實,仍是錯愕,震驚,長達半分鐘裡喪失了思考和呼吸的能力。木然而直覺地轉頭,他難以置信地望向牀上熟睡的人兒,眼眶嗖地就紅了。
柔和的橘色燈光溫暖着她的臉,沒有夢囈睡得安穩,完全找不到被深深傷害過的痕跡。那就是媽極力隱瞞的真相。她的父母在車禍的同一天逝世。那一年,她四歲。
他顫抖地將手伸向她的額頭,那曾是她不讓他觸碰的地方,幾乎是確信地撥開右上角的額發。隱藏在濃密的髮根底下,約有一道三釐米長的月牙形疤痕,顏色極淡,卻是如同鐵一般的見證。——當年那個女童,頭上最爲鮮明的紅色就是額頭的右上方。
眼淚唰地落了下來,接連不斷,他悲喜交加。冥冥之中,一定是有一雙翻雲覆雨的神之手,聽見了他內心的渴望,所以在蒼茫的人海中找到了她,將她悄悄推回了他的身邊。
望着她,他再也無法剋制胸中劇烈起伏的情緒,伏在她身上壓抑地哭了,不停地啞着聲呢喃:“怎麼會是你?怎麼會是你?怎麼可能會是你?!……我終於……找到你了……”
他幾乎是不哭的,哪怕是父親去世的時候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可是現在卻哭得如同一個極力自制的孩子,無聲而放縱。胸口處經年的鬱結,終於在今天得到了紓解,情緒如決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他用盡全力地抱着她,緊到想將她融鑄在自己身體裡,一生一世都只能是一體,再也分不開。可是懷裡的人兒卻如同一隻軟綿綿的布偶,頭歪在他頸項處,一動不動,額頭傳來的燙度,比起剛纔有過之而無不及。
察覺到她明顯的異狀,他嚇了一跳,強忍下內心洶涌複雜的情緒,趕緊抹了眼淚跑去廚房,打了一盆涼水回來。擰出條溼毛巾輕柔地攤在她額上,他揭開被子,用乾毛巾將她身上的汗仔細擦乾後,再輕輕地蓋好薄被,接着立刻通知了私人醫生。
之後他不停地給她換額上的毛巾,不停地爲她擦汗,可是毛巾熱得越來越快,身上的汗也越出越多,就連她的呼吸也漸漸地重了起來。見情況越來越不妙,他的心漸重,沉着臉把她抱起,用薄被一裹就要送醫院。
醫生終於在臨門一腳的關鍵時刻出現在了門口。在他陰狠的目光下,醫生哆嗦地做完了診斷,考慮下次自己是不是應該存錢買架直升機開過來。
感冒低燒,加上身上的傷口,造成了她現在高燒昏迷。醫生給她掛了點滴,以消炎退燒,並囑咐要保持乾燥,尤其是傷口。
旗翌晨謹遵醫囑,隔一段時間就爲她擦一次汗,把身上溼了的睡衣換下,再換上新的衣物,額頭的毛巾更是換得勤。柳青拿了條厚被子給她蓋上,然後就悄悄地退出去了。
就這樣換衣服擦汗換毛巾,他持續忙碌到晚上,終於把她的情況穩定下來,身子也不再胡亂出汗了。稍微喘了口氣,他在牀邊坐下,定定地望着她蒼白的臉。
此刻的情緒,比之前冷靜許多。極度的衝擊、驚愕和狂喜過去,隨後而至的,是深深的自責和愧疚。當年應該在那起車禍中慘死的,原本是他,可是命運卻無端地捲入了兩個無辜的家庭,從那時起,他就揹負着兩個家庭的支離破碎而生存着。他發過誓要償還。
可是他對她都償還了些什麼呢?十六年前他扭曲了她的人生,害她失去了一切,讓她過上在道德與淪喪邊緣拉鋸的生活;十六年後的重遇,他不僅把她當成□□一樣地上了,還任意地禁錮她歧視她,把她的自尊碾碎一地踩在腳下肆意踐踏,就連喜歡上她之後,他都沒有好好地爲她考慮過,總是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的感受,隨意地不信她冤枉她刺激她……
心痛得揪成一團,猶如扎入萬箭,他咬緊牙關不讓淚落下,眼睛紅得和兔子一樣。那是他本應該捧在手心裡精心呵護的女人,哪怕是給她全世界他都還嫌不夠的女人啊!命運把她送還給了他,可是他卻從來不曾……好好地待過她……
沉痛的後悔如同一隻飛速旋轉的利鑽,在他心上肆無忌憚地掏着誇張的大窟窿,絲絲血肉橫飛,痛遍全身每一縷神經末梢。他含淚凝視着她模糊的臉,緊緊握着她纖細無力的手,被命運無情碾碎的時間,蕭索地散落在眼前,逝去了,抓不住了,回不去了。顫抖地親吻上她的手指,他一遍又一遍地痛苦呢喃:“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靜靜躺在牀上的人兒對身邊發生的一切毫無知覺,胸口處的起伏依舊規律而平穩,藥液一滴一滴,有節奏地進入她的身體,與她體內的病毒頑強作戰。
柳青雖然擔心她的病況,但是不想進去打擾他們,所以一直都在屋外。手忙腳亂地過了中午,連飯都沒顧得上吃,眨眼就到晚上了,她做了晚飯,叫旗翌晨吃點,換她來守着她。
旗翌晨不肯,只安靜地守在她牀前,一分一秒都捨不得離開,望着她連眼睛都不想眨一下。——希望她快點醒來,想要跟她分享他找到她的喜悅,可是細細一想,卻又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或者,什麼都不能說。他和她的感情,纔剛剛從泥土裡擡了個頭,要是猛然被狂風驟雨一打,就只剩隕落的命運,因此他只能一遍一遍地在逝去的時間裡獨自追溯,精神慢慢陷入一種安靜而瘋狂的狀態,時而狂喜時而悲慟時而追悔時而慶幸時而恐懼時而堅定。
紛繁複雜的情緒如此反覆地折騰着他的心,一天一夜的時間,如同一個世紀。
紀然的房間裡,始終掛着密不透風的厚重窗簾。當第一縷光線成功入侵的時候,旗翌晨知道,外面天已經透亮了。在牀邊枯坐了一整晚,加上淚腺不時地有些失控,他的雙眼佈滿了紅血絲,冷硬的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鬍渣,看起來異常頹廢,似乎連眼神都滄桑了。
伸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他鬆開眉頭。終於不燒了。繼續抓着她的手,生怕她會就這樣消失不見似的,他用眼神一遍一遍地細細勾勒着她的輪廓,將那樣安然的剪影牢牢地刻進腦海。
柳青敲了敲門,端着清粥小菜的早飯走了進來。“吃點東西吧。你從昨天中午開始就沒有吃過飯,這樣下去不行的。”
旗翌晨的視線未曾動過,以幾不可見的角度搖了搖頭。
柳青把早飯往桌上一放,皺眉盯着他,剛想開口數落,在看清他的樣子之後卻神色微變,轉而輕嘆了口氣,安慰道:“不要太擔心。她睡了快一天了,也該醒了。你知道她是喜歡你的,要是她一睜眼就看到你現在的樣子,你覺得她會高興?”
旗翌晨的視線明顯晃了一下。她本就在極力地抗拒着他,不想要他對她好。如果讓她看見他現在的樣子,肯定是要難受生氣的。
見他有所動搖,柳青松了口氣,轉身朝外走去。“我去開店了,你好好看着她。等她醒了,你們有什麼誤會就當面講清楚,可別再刺激她了。”
柳青走後,旗翌晨強迫自己收回視線,起身向洗浴室走去。洗漱整理完畢以後,雖然談不上神清氣爽,但是已拂去了頹廢的氣息。回房。他以生平沒有過的認真態度吃完了早飯,再坐回牀邊繼續守着她,直到響起不熟悉的手機鈴音。
緊蹙眉頭,他對這通清早騷擾她休息的電話極爲不滿。——自己的手機早就已經關了,他什麼都不想管,只想好好地守着她。
在她手袋裡找到聲源,他掏出手機掀開機蓋。屏幕顯示的是一串號碼,不是名字。看了一眼,他啪地合上蓋子,掛掉了那個電話。還沒等他把手機放回去,電話鈴就再次響起。
翻蓋。依舊是那個號碼。他滯了一下,跟着按下接聽鍵。“你找誰?”
寂靜的沉默。片刻之後,響起一個男人嗓音,年紀不大。“紀然在嗎?” 疑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語氣。
見對方知道機主的名字,並且肯定她就在附近,旗翌晨冷冷地反問:“你是誰?”
停頓的時間更長,好半晌才傳回一個輕飄飄的聲音。“我是她朋友。麻煩請她接電話。”
朋友?旗翌晨冷淡地回道:“她還在睡。不方便接電話。你有什麼事?”
那頭停了片刻,淡淡道:“那我過會兒再找她。” 說完不等他回話就把電話掛了。
旗翌晨皺眉,直覺對打電話來的那個男人很反感。或許雄性天生就有排他欲獨佔欲,對自己領地裡的寶貝最忌他人的窺視,所以儘管還不清楚那人的身份,他就已經將其列入黑名單了。
此刻手機屏幕已經退回到了桌面的狀態。擡手要合上機蓋,他瞥見了她當做手機桌面的那張照片,心中頓時百感交集。
旋轉木馬上的三人合照,他記得她是不喜歡的。
傻丫頭。他得意地笑着暗罵了一聲,把手機關機,以杜絕那人的再次騷擾。轉身坐回牀邊,他繼續握住她的手守着她,貪婪地看着她,怎麼看都看不夠。
沉醉於與外界隔絕的二人世界的旗翌晨,自然沒有功夫想到,那一方環繞着小小安寧的天地,已經快要山崩地裂了。核心的震源,來自於婚禮前的那段採訪。
Justin雖然意識到旗翌晨對紀然感情的認真,但是他並不清楚兩人之間具體的糾葛,也不清楚究竟怎樣的處理方式對紀然最好,因此他選擇按照紀然的意思,將那段採訪高調地發佈了出去,引發了後續核裂變般的反應。
旗翌晨的原配親口宣佈他們已經離婚的消息,在商圈和娛樂圈裡以光速傳播開來。離婚的男人掉不掉價,端看他有沒有錢。自然,旗翌晨是屬於離婚後反而升值的那一型,行情那叫一個水漲船高。無論是商家之女抑或是明日之星,紛紛發動自己所有的關係,削尖了腦袋想做下一個旗太太。
旗氏集團PR部的電話已經完全呈熱線狀態,PR經理把第三批宴會邀請函遞到代董事長桌上。畢非煙望着那些各式各樣的金字華麗卡片,臉扭成了苦瓜,再望着手裡那一堆一堆的公文,臉已經擠出了苦瓜汁。第N次抄起手機朝旗翌晨的電話猛打,仍只有一個變態的女聲回答他:“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靠!
沈婉容盯着電視屏幕,看見紀然臉上的笑,半是放心半是愧疚。何伯上前彙報:“夫人。美國請來的白血病專家已經抵達。今天就可以進行會診。” 沈婉容微微點頭。“我不方便出面。你去幫我留意一下情況。” 何伯頷首退下。
看見新聞時,周梓枂翹在辦公桌上的腳咚地一聲滑到地上。婚禮的時候,他只是聽聞旗太太是來了的,但是他一直和清筱的爸爸清道夫待在一起,並沒有跟她碰着面。即使身爲她的心理醫師,他也猜不透爲什麼他們突然就離婚了,更讓他焦慮的是,如果梓笙知道了這個消息,他會做出些什麼來。
跟他一樣焦慮的還有另一個人,那就是清筱。在知道她的情敵恢復了單身之後,她恐慌的情緒立即以幾何級數上升。一想到她和周梓笙的婚姻纔剛剛開始,就已經困難重重、岌岌可危,她心裡就有一種無名的絕望。不知道,一個人的獨角戲,究竟可以唱到什麼時候?心到底要被剝落掉多少層,才能走到死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