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是帶着什麼心情。爲什麼要回來。」
晚上在醫院多陪了李念一會兒,等她折回家的時候早就過了飯點。時間一直馬不停蹄地向前趕着,催命似的。報上登出的懸賞還沒有接到過有用的反饋,多數都是來騙錢的。旗翌晨和Justin各自動用了自己的人際網絡,滿世界地尋找配型,至今都沒有消息。
自從知道李念患病以來,她就明白死亡是二選一的一個結局,而且還是個大概率事件。只是心裡總存着一絲僥倖。或者說,不敢放任自己去絕望,只能苦苦地硬撐。如今希望越來越渺茫,自己身體裡那爲數不多的精神氣兒彷彿也在漸漸地抽離。
重重地嘆了口氣,她掏出鑰匙開門。旗翌晨正倚在沙發上看財經新聞。見她進來,便一言不發地起身向廚房走去。她有些納悶兒地站在原地。他怎麼不擺撲克臉追問她爲什麼沒按時回家、去了哪裡呢?
還沒等她理清楚,旗翌晨戴着雙厚厚的手套,捧出一個小砂鍋往餐桌上一放。“喝了它。”
一種甜甜膩膩的味道在空氣裡瀰漫開來。紀然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是什麼?”
“冰糖川貝燉雪梨。”
“……你燉的?” 難以置信。
旗翌晨不耐煩地皺眉。“叫你喝就喝。哪那麼多廢話。”
紀然趕緊識相地坐到餐桌前,乖乖拿起小勺,舀起一匙送到嘴邊,眉頭不自覺地就皺起。
旗翌晨拉開她對面的椅子,抄起手坐下,冷冷地瞪着她,一副如果喝不完就死定了的表情。
偷偷瞄了他一眼,紀然硬着頭皮將糖水送進嘴裡。她氣管不好,每到換季和天寒的時候總是咳嗽。梓笙曾經偷偷地在宿舍用電飯煲煲過冰糖雪梨,裝在保溫杯裡顛顛地給她送來。她本是不想吃的,可是看見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暖暖的目光和凍得微紅的鼻頭,她拒絕不了,因此硬着頭皮吃了。那個時候,她沒有告訴他她不喜歡甜食,所以每次咳嗽的時候,他總會燉冰糖雪梨給她。
“謝謝。” 紀然忍下對甜味的反感,抱歉地衝他笑笑。“不過……我不喜歡吃甜食。會噁心。所以旗少的好意我只能心領了。” 還是決定把自己的不喜歡說出來。雖然會傷害別人的好意,但是起碼讓別人知道該用怎麼樣的方式來對自己好。
旗翌晨眯起眼看了她半晌,似是在辨認她話裡的真假。末了,他站起身,拿出些止咳藥往桌上一放。
“謝謝。” 紀然微笑着拿過水杯,一粒粒地數起藥丸來。
旗翌晨冷着臉把砂鍋端到自己面前,拿起勺子猶豫着吃還是不吃。他不喜甜食,只是要把自己的心意倒進垃圾桶,卻有些捨不得。
正不決間,手機響起深情的英文老歌。旗翌晨接起來。“小璃。” 紀然心中一凜,若無其事地嚥下手中的藥丸,耳朵卻豎得老高。
“你明天要回美國?!” 聲音裡是猝不及防的錯愕。
“我晚上過去璃園。” 不容旗璃反駁,旗翌晨掛上電話,抓起外套便衝出家門。
紀然坐在原處,靜靜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臉上聚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若是讓他知道旗璃是喜歡他的,而且是她故意逼走旗璃的,他會不會恨不得撕碎了她?
D城國際機場。始發於英國的某國際航班準點到達。夜幕下,一名男子急不可耐地走出機艙。踏上家鄉的土地,他舒展雙臂,深深地吸進一口空氣,臉上露出一絲意義不明的笑容。
身後傳來一聲嬌呼。“梓笙。你走那麼快乾嘛啊?等我一下啦!”
“清筱。你自己回家吧。” 周梓笙回頭望了她一眼。“我要去見一個人。”
雀躍地跑到他身後的女孩瞬間凍結了臉上的笑意。“你要去見誰?”
察覺到她聲線裡的緊張和不安,周梓笙溫柔地一笑。“傻瓜。去見我哥哥。”
醫生辦公室裡,周梓枂難得地沒有出去鬼混。擰着眉看着面前不知從哪兒搞來的小破雜誌,他仔細辨認着封面上的墨鏡女子。錢寶寶咋跟一外國人搞一塊兒去了?!
忽然響起兩聲敲門聲。他詫異地擡頭。門開了。一張久違的臉出現在門後,正衝着他微笑。
眼裡閃出幾抹激動的微光,隨即迅速冷淡下來,他沉下臉哼了一聲,嘴裡諷刺道:“原來你還活着啊。”
“對不起。” 周梓笙抱歉地笑着走進屋,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哥。這次回來我就不走了。”
周梓枂不動聲色地拿起一本病歷蓋住桌面上的那本雜誌,假裝翻看起來。“我管你走不走。我還要工作,沒空接待一個兩年來音訊全無的人。”
“哥。我要訂婚了。” 平靜得不帶一絲波瀾的語氣,完全沒有準新郎該有的喜悅。
周梓枂翻病歷的手停住——就算他不是心理醫生,也能聽得出他話裡的異常。“是清家的那個丫頭?”
周梓笙不帶表情地點了點頭。“我不想搞得太隆重,所以只會簡單地請一些親戚朋友。”
長兄爲父。他自然是要出席的。周梓枂啪地合上病歷,冷冷地看着他。“兩年前你跟她去英國的原因我不想追究,但是你不愛她就不要娶她。你耗她兩年沒關係,別耗她一輩子。”
“我自有分寸。” 周梓笙淡淡地答,眼裡有些空洞。
周梓枂看着眼前那張跟他有幾分相似的面龐,忽然覺得陌生,像從來不認識一般。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他學會把心事藏起來不告訴他,獨自做着一些決定。只記得是他認識紀然以後的事了。儘管如此,在心理學家的眼裡,今天一切行爲的因,來自昨天;今天一切行爲的果,形成明天。所以事情一旦有開始,就可以預測以後。只希望,事情不要像他預測的那樣。“清家不是那麼容易玩弄的。你要是想吞清家的財產,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個念頭。”
周梓笙微微勾了勾嘴角。“任何人都會有弱點。清家老頭也是。”
聞言周梓枂只覺得自己的眉頭越擰越緊,越擰越緊,緊得簡直可以擠出血水來。他重重地一拍桌子,把兩年來的積怨都咆哮出來。“你佔了她家的財產又能怎樣?!紀然早就已經不需要你了!她結婚了!嫁給旗家的太子爺了!” 推開病歷,他拿起那本八卦雜誌猛力摔到他面前。“你醒醒吧!我早就告訴過你她不是我們這種人能靠近的!你何必把自己全部賠進去!”
雜誌上戴着墨鏡的嬌小女人正挽着一個金髮的外國男子,脣邊掛着一絲淺笑。周梓笙一動不動地靜靜看着那本雜誌,半晌後緩緩伸出手去摸那抹笑。她還是老樣子啊,騙人的時候,總是那麼笑。“哥。她是在玩呢。等她玩夠了,就會回到我身邊了。你知道她是喜歡我的。”
周梓枂氣結。無論他平時在病人面前如何能言善道,在弟弟面前他就只是一個關心則亂、無計可施的可憐老哥。如果單靠嘴皮子就能說服他放棄娶清筱,那他當初就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他對紀然越陷越深、無法自拔,乃至造成今天的局面。“你就不怕我告訴清家老頭你是要詐他家的財產?”
“如果你希望替我收屍的話。” 周梓笙站起身,走到門口。“哥。我走了。” 兩年不見,她的手段高明瞭許多,連旗家的少東都能騙到手。不過旗家前一陣子資產縮水,目前略遜於清家的家勢,看來要把她抓回來應該不難。
天色微亮的時候,一輛奔馳停在怡海嘉園出口的不遠處。摁下車窗,裡面的人伸出手抖了抖菸灰,目光牢牢地鎖住出口。
深深吸進一口煙,吐出一個漂亮的菸圈,嫋嫋地在空氣中升騰。他瞥了一眼,忽地伸手去抓。菸圈隨風散去了形狀,輕巧地滑過他的指縫,消失不見了。
抓不住麼?他自嘲地勾起嘴角,往椅背上一靠,目光遠眺。A座頂層。她就住在那裡。只要他現在下車、上樓、摁下門鈴,就可以見着她了,見着過去七百多個日日夜夜裡每一分每一秒都念着想着的她了。離開之後才發現,原來思念,也能沉重得讓人窒息。
看着那層樓,他握緊手心,微微地笑起來。第一次遇見,是在梓枂的診療室裡。那時她被催了眠,安安靜靜地躺在睡椅上,一襲黑色的長裙襯得她的肌膚愈發白皙,如同一顆擱在黑緞子上的白珍珠,光華耀人。
他站在門口,只能看見她的側臉,隱約覺得年紀應該是不大的。哥哥的病患裡,有很多是青春期的問題兒童,所以當時她並未引起他的注意。
瞥見他要拿的東西就放在辦公桌上,他猶豫了一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拿起東西轉身要走,他無意地瞄了一眼桌上的病歷。誰都不曾想到那時的驚鴻一瞥,竟會在日後衍生出如此多的糾纏。
那份病歷是空白的。只有姓名年紀。紀然。16歲。
紀然?恰巧也是十六歲?!他難以置信地僵在當場。開學已經一個月了,他也幾乎快要把那事兒給忘了。
那時正值新生報到前夕,他是學生會主席,負責部分新生接待工作。拿着他們系的新生資料回了宿舍,洗完澡出來便發現小小的宿舍裡已經人滿爲患了。惡狼似的一堆男人正撲在那疊資料上猛翻,嘴裡不停念着這個長得不錯、那個也長得不錯……
他只是笑笑,任由他們去鬧。每年都是這樣。新生還沒來之前,那些長得漂亮的稱頭的幾乎就已經被惡狼們盡數掌握,之後再有預謀地各個擊破。畢竟狼多肉少的時代,早下手爲強那是真理中的真理。
“啊!這個就是傳說中今年咱學校的狀元啊!”
“我看看!我看看!……喲!咋長得像未成年的?”
“人家十六歲。本來就未成年。我聽說她數學是考的滿分。太牛掰了!”
……
沉默片刻之後,那張帶着照片的資料被扔到了一旁。多數男人不喜歡女人過於強勢,而金融學對數學有很高的要求,以後建立各種經濟模型都需要用到數學知識,所以大家好奇歸好奇,最後是將那個狀元淘汰出局。
他只是笑笑,走過去撿起那張紙放好。照片上的女孩長得很清秀,齊肩的短髮,眸子裡透着一絲笑意。那眼神,和以前念高中的時候他的班級曾有過的一個天才少年完全不同。那少年十四歲就跳級來和他們一起念高三,深得老師和家長的喜愛。但是同學卻不喜歡他,甚至排擠他。因爲他得到一切都太容易了,容易得讓人眼紅,加上他性格孤僻,不懂人情世故,更是樹敵不少。最後在環境的壓力下,他崩潰自殺了。
那個時候,哥哥說過天才若能存活下來,通常只分兩種。一種是適合待在研究室裡,一人獨幹型。另一種則正好相反。看她的眼神,應該是屬於後一種吧。他笑着收起資料,對那個即將成爲他學妹的女孩產生了幾分好感。
九月一日。新生報到日的第一天。烈日炎炎。他坐在接待處的大陽傘下,一邊替新生辦理手續,辦好一個劃掉一個的名字,一邊不由自主地在人羣裡搜尋着女孩的蹤跡。守了一天。她沒有來。報到日有兩天,可能是第二天來吧。第二天他又守了一天,連飯都沒有去吃,就一直守着。結果第二天她還是沒來。
他猜測可能是沒有錢讀書吧。以前也碰到過優秀的貧困生接到錄取通知書也沒法來報到的情況。所以學校按照資料上的聯繫方式打電話過去,不想放過這麼一顆好苗子。結果竟然是電話早已經取消了。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沒了蹤影,怎麼都聯絡不到。
因此當他看到那份病歷時,他簡直不敢相信那個怎麼找都找不到的女孩竟然就和他活在同一個城市,而且還是他哥哥的病人。他鬼使神差地走近她,在睡椅邊坐了下來。凝神看着她安靜的睡顏,他笑。沒錯。就是她。只是爲什麼她會在這裡?爲什麼病歷是空的呢?
沒有任何徵兆,她忽然就睜開了眼,嚇了他一跳。直覺地站起身,他有些尷尬地想要解釋其實他不是在偷看。她卻蹭地一下坐起來,冷冷地防範着他。“你是誰?爲什麼會在這裡?你到底想要幹什麼?周醫生呢?” 扭頭看了房間一圈,發現沒有別人,她立刻以極高分貝和極富穿透力的嗓音抓狂地大叫。“周梓枂!你在哪兒!趕快給我進來!”
他嚇得連連退後、連連擺手。“你別叫那麼大聲。我不是壞人。不是壞人!”
房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跑步聲,跟着周梓枂氣喘吁吁地推門進來。看清是他之後,他難得對他使用命令的語氣。“梓笙你立刻出去!”
……
那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見面。他被當成了不折不扣的壞人,順帶毀了她對哥哥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丁點兒的信任。他後來問了哥哥才知道,原來她母親砍了她一刀,接着跳樓自殺了。她目擊現場,受了很大的刺激,因此不敢輕易信人,對陌生人有很強的戒心。診療時她什麼都不肯說,那些情況還是送她來醫院的一個孕婦告訴他的,只是具體原因就不得而知了。因此診療最後實際上就變成了睡覺。她晚上不敢睡,所以只能白天到診所裡催眠。
現在想來,那就是他淪陷的開始吧。年輕的時候總是懷着些浪漫的情懷,以爲能再見到她是老天給的緣分,以爲自己撐得住整片天,所以不顧哥哥的勸告一頭紮了進去,最後弄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
無奈地抖落一地菸灰,他失笑地望着遠處。如果可以對她放手、捨得對她放手,那他今天就不會出現在這兒了。兩年時間浸銀出的,是一個和過去的周梓笙完全不一樣的男人。唯有一點相同,那就是他依然相信,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時,心裡躍動的情緒,是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