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哭。有人在笑。痛只有自己知道。」
紀然的房間,總是掩得嚴嚴實實,企圖擋住所有的陽光。然而窗簾的縫隙處,不斷滲進的絲絲亮線,硬是把房間裡的黑都染成了灰。
旗翌晨放開懷裡的人兒坐起身,靜靜地看着手機出神。纖細的手臂忽然伸到牀頭,拿走了他盯着看的玩意兒。翻個身趴在牀上,紀然晃着兩條小腿兒,掀開了手機蓋。
旗翌晨皺起眉,正要伸手去搶,紀然卻靈巧地一個翻身下了牀,順帶裹走了被子。“嘻嘻嘻,想打電話就打嘛。幹嘛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影響市容指數。”有恃無恐,連說話都猖狂起來。手指快速地翻着電話簿,她壞笑着摁下了旗璃的號碼。“喂。旗璃嗎?”甜膩的嗓音,黏人的視線卻在他健美的身體線條上纏來繞去。旗翌晨沒有開口阻攔,只是斜了她一眼,起身穿起衣服來。
敏感地捕捉到電話那端,聲音裡隱藏的失望,紀然微有些詫異,語氣卻如常。“你現在怎麼樣?”
“燒退了就好。我和你哥哥一直擔心你呢。”原來昨晚她只是發燒啊。紀然偷偷橫了旗翌晨一眼。大驚小怪。
“嗯……今天我們有點事情,改天再去看你好嗎?你自己要好好休息,注意身體。”雖然他背對着她,看不見神情,她卻總覺得,那沉默的背影看起來很專注,尤其是當她說改天再過去的時候,背影分明一僵,彷彿想要拿過電話解釋什麼,卻最終忍了下來。
微微一笑,她掐斷了電話。“喏。還給你。”手腕一揚,手機便落到牀上。“你都聽到了吧。她燒退了。”紀然走過去拿起袋子,抽出裡面的衣服塞到他手裡。“你答應我去看那個孩子的。”如果他敢反悔,她就要他好看!哼。
旗翌晨沉默片刻,語氣似乎有些糾結。“非得穿這套嗎?”
“嗯。”紀然微笑着點點頭,眼神裡閃着慧黠。哼哼哼,要有免費的美男變裝秀看嘍~
旗翌晨狐疑地盯着她,一副如果他換了衣服,那孩子還是討厭他的話,他就掐死她的表情。
“安心啦。”她朝他擺擺手,笑得鄭重其事。“你不換他只會更討厭你。”雖然是實話,不過不排除有故意耍他的預謀。
旗翌晨本着“出來混,遲早要還的”這句金玉良言,換衣服的時候一直在琢磨以後如何讓她還得徹底。對着鏡子照了照,他發現衣服竟出奇地合身,肩寬一分都不差。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悄悄滑出一個得意的笑容。
紀然看着他換好衣服,不禁眼前一亮,臉上飛出一絲媚笑。“很帥哦。”完全是玩街頭籃球的萬人迷大帥鍋嘛!
旗翌晨對她的表揚只是輕哼了一聲,上下打量起她的裝扮來。長袖帶帽大拉鍊衫、熱褲、鴨舌帽、蒼蠅鏡……跟他的風格倒是極爲搭配。“你當自己明星啊?”難得地有調侃她的心情。
紀然淡淡地笑着搖了搖頭。“只是不想被跟拍而已。那個孩子,不能曝光。”
她臉上再次出現的迷人光彩,猶如鑽石般盪漾得五光十色。旗翌晨看着看着,竟有些嫉妒。是不是世上只有那個孩子,才能讓她露出如此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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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請問有什麼需要的?”見他們兩人推門進來,導購小姐立刻禮貌有度地迎上。
旗翌晨扶了扶咖啡色墨鏡,環視店內一圈。“我想找一些適合四歲孩子的讀物。”
“這邊請。”導購小姐微笑着打量了一下他倆的穿着。“兩位是要送禮吧?那我推薦這套精裝的格林童話。華麗的包裝讓您絕對拿得出手……”
“給我拿一套精裝的百科全書就好。”紀然微笑着打斷她的話。
導購小姐一愣,隨即歡顏道:“好的。那這套格林童話還要嗎?真的很暢銷的。”
旗翌晨無所謂地點點頭。要他買下整個書店都沒問題,更別說多買一套書了。
紀然卻堅決地搖頭。“只要百科全書就好。”
導購小姐自然是向着旗翌晨。能多賣出一套是一套。“您真的不考慮一下?很多家長都喜歡買童話故事給孩子。您如果送他們,相信他們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那些家長幹嘛要做那種傻事?”紀然好笑地看着她。
“嗯?”導購回望她,一頭霧水。
“在孩子小的時候,費勁地讓他們相信這些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等孩子長大以後,再讓他們傷痕累累地認識到原來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童話。不是傻是什麼?”
……
導購小姐訕訕地知難而退了。旗翌晨則是神色複雜地看着她。“你是這麼教那個孩子的?”
紀然淺淺一笑。“因爲我是這麼被教育的,所以我只會這麼教他。”
墨鏡掩住了她的視線,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旗翌晨沉默片刻。“還要買別的嗎?”
“再買個大的畫板吧。他喜歡畫畫。”
轉到玩具店。旗翌晨果真買了一個超大的畫板,可以鋪在地上,跪在上面畫畫的那種,然後還買了好多軍艦、飛機的組裝模型,把他小時候喜歡玩的都買了個遍。紀然則是樂呵呵地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刷卡結賬。“旗少還真是大手筆呢。”
旗翌晨回頭斜了她一眼。“我當然不會白白付出。”
紀然笑得明白。“我知道。”
“知道就好。”旗翌晨拎起那堆東西,轉過身。“走吧。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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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在門上輕叩幾下,裡面便傳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陳阿姨打開門,看清是紀然之後,老臉上露出一個欣喜的笑容。再把目光移到她身後,看見一名拎着大包小包的高大男子,暗忖那應該就是紀然的丈夫,因此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念念。快看看是誰來啦!”
李念剛輸完藥液,正安安靜靜地靠着枕頭看書。一聽陳阿姨的語氣如此興奮,他渾身一個激靈,立刻翻身下牀,連小鞋都沒顧得上穿,便飛奔向門口,邊跑邊嚷。“媽媽。是媽媽。”
紀然微笑着迎上去,將他一把摟進懷裡。“不只媽媽哦。還有媽媽的……老闆。”
老闆?!旗翌晨的眉毛微微有些抽搐,似是對這個稱呼異常不滿。那抱着紀然腿的小孩兒,此刻正露出半張臉,冷冷地警惕着他,眼神如同受到威脅、豎起後背翎毛的小獸般防備。
看了半晌,旗翌晨放棄了和那孩子的眼神對峙,拎着東西徑自走到屋內去了。看來和丫頭說得一樣,那孩子果然對他有很強的敵意。
紀然寵溺地摸摸李念的頭頂,示意他放鬆。“別緊張。叔叔不是壞人。是他出錢給你治病的。”
李念沒有聽進她的解釋,只是仰頭望着她。“你會一直跟我在一起嗎?”
紀然微怔,隨即淺淺地笑起來。蹲下*身,她握住李念的雙肩,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不會離開你的。無論你去到哪裡,我都會陪着你。叔叔搶不走媽媽。我保證。”
聞言,旗翌晨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那孩子無論去哪裡她都要陪着?冷冷地注視着她,薄脣彎成一抹冰刃。別做夢了。她只能……留在他身邊……
“叫什麼名字?”走到那孩子身後,他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語氣森冷。
紀然詫異地擡眼,不明白爲什麼他的語氣忽然急轉直下。李念扭過身子直面他,雖然緊緊地倚着媽媽,小臉卻是倔強地昂起,死瞪着他不說話。
旗翌晨背對房間的頂燈,表情有些模糊,只能看見眸子裡意義不明的寒光,而他投下的影子不偏不倚,正好罩在那兩母子身上。
陳阿姨瞅瞅旗翌晨再瞅瞅孩子,心裡琢磨着如果有幸能活下來,那孩子還得管旗翌晨叫一聲爸爸,總不能讓他們倆現在的關係就搞僵吧。“他叫李念。木子李,想念的念。”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李念是嗎?”旗翌晨直直地盯着那孩子。“你記住。你媽媽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可是最後,她不能跟你一起走。她,得留在我身邊。”
紀然額角漫下三條黑線。原來他大少爺在不爽這個。只是他不明白,她走還是不走,根本由不得他。瞪了旗翌晨一眼,她扳過李念的身子,笑着解釋。“老闆的意思是,以後我們三個要在一起。所以你不是失去媽媽。懂嗎?”
李念的眼眶裡噙着晶瑩的淚花,轉吶轉吶就是不肯落下。陳阿姨溫和地笑着拍拍他的頭,衝着旗翌晨道:“瞧他這倔強脾氣,就隨他媽。以後你可得多擔待他點,別和小孩子計較。”
旗翌晨不置可否地回頭,自己撿了個地兒坐下。紀然笑着摸摸李念的小臉。“去看看媽媽給你帶了什麼禮物吧。”
聽見禮物兩字,李念破涕爲笑,扭頭顛顛兒地朝着那堆大包小包跑了過去。每翻出一份,眼裡的神采就多飛揚一分。紀然跟在他身後,陪着他一起拆那些包裝。
旗翌晨靜靜地看着李念亮亮的小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陳阿姨給他們兩人端了喝的,再拿出幾個水果削起來,看着蹲在地上的兩人,嘴角一直含着幸福的笑容。
咚咚。響起兩聲清脆的敲門聲。陳阿姨瞄了一眼手錶。“哦。護士來查房了。”將手裡削好的蘋果遞給旗翌晨,她起身迎過去。“楊醫生出差回來了嗎?”
“昨天剛回來。”護士推着小車進來,取走了輸完的藥袋,再在簿子上抄了幾個數字。
“楊醫生現在在辦公室嗎?”紀然扭頭問道。李念打開摺疊的畫板,鋪在地上畫起來。旗翌晨啃着蘋果,專注地看着紀然的臉。
“在。要去的話就趕快去吧。指不定他待會兒就有事出去了呢。”護士做完事,匆匆推着小車離開了。
“陳阿姨。我去找一下楊醫生。你幫我看着他倆。”紀然站起身,急急地朝外走去。到了門口,她腳步滯了一下,回過頭望着陳阿姨,再望了望旗翌晨。
陳阿姨遞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去吧。我有分寸,不會亂說話的。」
微微一笑,紀然轉身出了房間,秀眉微蹙。把狼和羊放在一起,她不擔心纔怪。
見紀然離開,旗翌晨立刻轉臉看向陳阿姨。“他生母呢?”
陳阿姨看了看趴在畫板上認真畫畫的李念,斟酌了一個不那麼敏感的詞。“走了。”手指了指天。
“走多久了?”
“唉。快兩年了。”陳阿姨憶起往事,直嘆氣。“紀然那閨女獨自帶着這個孩子,苦啊,把什麼都搭進去了。”
旗翌晨垂眼看了看那個孩子。“他病多久了?”
陳阿姨哀傷地搖了搖頭。“兩年多,快三年了。”想起上次紀然從楊醫生辦公室出來,兩隻眼睛紅得跟兔子一樣,她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涌上眼眶。“唉。他的病也快到頭了。也好。也好。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解脫。”
解脫?旗翌晨眉頭微皺。想起紀然剛剛對那孩子承諾不離開他時的表情,分明不是解脫,而是一種……毀滅,玉石俱焚的毀滅。那個時候,他竟然莫名地感到害怕,感到她即將要遺棄這個世界,而他,根本就抓不住她,哪怕只是一點點。想到這裡,聲音裡便不自覺地摻進了些怒氣。“她和他生母是什麼關係?”究竟是什麼樣的情分,才能讓她如此對待那個孩子,即使要出賣她的身體也在所不惜?
陳阿姨擦了擦眼淚道:“那倆閨女認識了很多年,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可我眼瞅着啊,她們倆的感情比親姐妹都要好。紀然上大學的學費是李嫣給出的,要知道那個時候,李嫣自己有多困難吶,可是她硬是瞞着紀然,連李念生病的事都瞞着,就是不想耽誤紀然的前途。唉,可惜紀然那丫頭心思細膩,李嫣哪裡瞞得過她,最後還是被發現了。那之後,紀然就三天兩頭地往醫院跑,整夜整夜地看守着兩歲不到的李念。有時她拿來一些錢,數目還不小,李嫣問她哪兒來的,她怎麼都不肯說,氣得李嫣揚手就給了她一巴掌,說不乾不淨的錢她不要!其實,那都是心疼。打在紀然臉上,痛在李嫣心裡啊。”
說到痛處,眼淚汩汩地流下,陳阿姨紅了雙眼。旗翌晨連忙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李嫣那個時候上的是夜班,白天在醫院陪着李念。可是在這醫院做看護這麼多年,什麼樣的慘事我都見過了。她那哪兒是什麼夜班,就是在夜總會裡坐檯的小姐,不然根本付不起藥費和住院費。可是我明白她心疼紀然的心,那個時候,紀然才十七歲,正是人家說花季雨季的時候,她哪兒捨得讓她去承受這些,打她也是爲她好。只可惜生死無常,李嫣去了,所有的擔子都落到了紀然肩上。她退了學,開始去社會上沒日沒夜地打工,再靠着李嫣留下的一點積蓄,勉強撐了兩年,只欠了醫院一點債。可是李念病情惡化,加上前些日子跟同病房的孩子發生了一點摩擦,跌出了血之後,紀然就一直想要讓他轉到獨立病房,可是根本負擔不起。後來她失蹤了幾天,然後忽然拿來一筆錢幫李念轉了病房,我還以爲她是去賣了器官。”陳阿姨老淚縱橫,感激地看着旗翌晨。“原來她是嫁給了你。多虧你給她這筆錢,不然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