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一次比花喜起的早,起來換上了院生服,自己倒水洗了臉,對着鏡子梳了個最簡單的髮式。這時候花喜翻了個身:“怎麼這麼早就起?”
“第一日去書院,可不能遲到。”我把花喜的衣服丟給她,“你也起來吧,我給你倒水去。”
花喜“霍”地坐了起來:“小星,你一冷靜,就不正常。你不會等到去了書院再像昨日那麼鬧一場吧?”
我說:“不會,我從來不騙人,昨天鬧之前我就說我要鬧,這會兒我說不鬧,就是再也不鬧了。”
花喜的神情愣愣的,我對她笑笑,轉身倒水去了。
吃早飯的時候,春好和玉錦看我與花喜突然一副院生打扮,都覺得驚奇。花喜說:“她已經決定去書院讀書了,去書院就得穿得像回事兒。”她們才恍然大悟似的點點頭。玉錦像往常那樣愣頭愣腦地問了句:“公主,您爲什麼突然要去書院了啊,是不是爲了多和沙將軍見面?”
花喜瞪了玉錦一眼,連春好也有些抱怨的神色看着玉錦,我卻很隨意地答:“不是,我想正經學點兒東西。”
“學東西做什麼呀?您不愁吃穿,又不需要自己討生活。”
“別的公主什麼都會,我也要像她們一樣。”
玉錦撇撇嘴:“哪兒呀,您不需要和她們一樣。咱們宮裡有吃有穿,那叫一個榮華富貴啊!您又要嫁那麼能幹一個駙馬……還有我們呢!我們照顧您,您應該無憂無慮纔是嘛。”
我一邊回想着小魚臨走前那些冷冰冰但是沉甸甸的話,一面笑着跟玉錦說:“正因爲公主享受着平民甚至一般官員都難以享有的富貴,所以才更應當無所不能。不勞而獲很可恥,任何富貴和權力的背後都有等重量的責任。什麼都能幹因而享有高貴生活的是公主,什麼都不會還要享有高貴生活的就是無賴!”
花喜玩味地看着我,春好默不作聲,一時氣氛忽然凝重起來。那邊玉錦自己想了想,忽然略帶嚮往略帶沮喪地說:“我、我好想當無賴哦……”
大家莞爾,玉錦不好意思地笑笑,像金石那樣撓了撓腦袋。
我和花喜提前半個時辰到了書院,其他院生還沒有來,只有沙淨天獨個坐在學堂最後一排的角落,捧着卷書讀。
見我們來,他擡頭笑道:“還以爲你們都會遲來。”
我問:“我在哪兒坐?”
他指指他旁邊的位置:“就這裡,這是皇上‘欽點'的位置。”
那桌子挺大,我和花喜並排坐了也不擁擠。我甚滿意,又問:“今天是哪個先生教學?教些什麼?”
沙淨天答:“今天是常先生,教詩詞。”
常先生?我似乎聽說過,是個最挑剔的先生,但對於沙淨天卻賞識得很,難怪沙淨天第一個跑到學堂上等着。原來這個常先生是教詩詞的,那麼也好,詩詞我曾經學過,就算半路插進來跟他們學,也不至於差距太大吧。
先前我不知道書院都講授些什麼內容,就把各種書都帶了幾本,裝了兩個大包。這會兒我和花喜在那兩大包書裡面翻找,想找出詩詞相關的書來。沙淨天看得無奈,忍不住出聲道:“你們看書名找,只找《詩經》,《古風十九首》,《全唐詩》,《全宋詞》即可,我們統共就講了這四本。”
哦,這樣。我把那四本書撿了出來,兩小本,兩大本,擺桌子上看着很順眼。
我拿起《詩經》來翻,翻到《小星》那篇看,當初孃親就是默誦着這篇,把尚在泥地裡打滾的我命名爲“小星”的。
花喜撿了《古風》看,那邊沙淨天又說:“待會兒常先生來了,你們第一回進學堂的都要先拜先生。常先生十分注重禮節。”
我懶洋洋地說:“那好嘛,我上去給他鞠個躬。”花喜拽我一下,問沙淨天:“是不是還要講究拜法?”
沙淨天點點頭:“院生三拜,陪讀九拜,不是鞠躬,是‘敬書拜'.”
“何謂‘敬書拜'?”花喜問。
他們兩個這麼一問一答,忽然讓我想到幾個月前那些關於排骨的討論。
“大約就是捧卷書上去磕頭,花喜,這回要辛苦你了。”我插話。
沙淨天皺眉:“也不是磕頭。”
“你一口氣說完成不?”我有些急。
沙淨天看我一眼,接着說:“‘敬書拜',就是每人各持一卷書冊,雙膝跪地,面向先生,書卷舉在眼前高度,不能過頭頂;對先生垂首而拜,但頭不可點地。所謂上不頂天,下不及地,書在眼前。”
真是麻煩,我心道,果然人不讀書是無賴,但讀書太多了也不行,愛鑽牛角尖得很。那個說辭也相當不吉利,不頂天?不及第?一輩子對着書啃?
沙淨天似乎猜到了我這想法,笑笑說:“常先生從未應試,從未領過官職,他在書院教書,也是興之所至,時不時來教上幾日,又出去雲遊。”
我有些納悶,常先生對爭名逐利的事如此不上心,又怎麼會賞識爲了攀個高位坐,連感情都可以出賣的沙淨天?
正想着,門口傳來幾聲明顯刻意爲之的咳嗽,沙淨天低聲說:“這就是常先生了。”
我一愣,先生就來了?我與花喜到學堂也有好一會兒了,想必也到了該開課的時辰,怎麼先生都到了,學生卻只有我和沙淨天兩個?
我周身一寒:不會今日的學生,就真的只有兩個吧?
想到這裡,我“倏”地站起來,瞪着沙淨天:“你說!你和我皇帝爹說了什麼?怎麼學生就你和我?”
“其他的人,以往也都遲來些。”沙淨天還沒答話,門口那老人便替他答了。
我聽了這話,一下子安靜下來,倒不是他說的內容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他的聲音厚重沉穩,十分令人心安。
順着聲音轉頭去看門口,那裡站着個圓臉高個鶴髮童顏的老人,略有些駝背。他整個人似乎是從孔廟的聖人像上面走下來的,只是眉眼間多了一分威嚴,一看就很值得拜一拜。
我二話不說,拉了花喜就上前去,按沙淨天說的方法,對那常先生拜了三拜,花喜拜了九拜,常先生看我們如此懂規矩,很滿意地說:“很不錯,拜得像回事。”又衝着沙淨天點點頭:“你指點得很好。”
沙淨天起身謝了常先生,又坐回去讀書。我眼見都不說話了,就湊過去問常先生:“先生啊,您有多大歲數了?”
常先生疑惑地看我一眼,道:“七十有三。”
我扳着指頭數了數七十三歲和十七歲的差距,不由得驚歎了:“您真能活啊!孔聖人這麼大都作古了,您比聖人還聖啊。”
花喜在我身後拽我,常先生卻笑問:“你除了知道聖人何年歲作古,還知道聖人什麼?”
我想了想,說:“聖人收徒時,徒弟都給他交一束乾肉!”
常先生撫須笑道:“早聽聞小公主乃是‘美食家',果然名不虛傳。”
花喜在我身後黑着一張臉,沙淨天也在角落裡擡頭看着我們。我只覺得這常先生真好,明明我貪吃,他一說出來就成了“美食家”。我還想多和常先生說幾句話,門口又有幾個聲音傳來:
“聽說今天小公主就來了,也不知生的嬌俏不嬌俏。”
“王二公子妻妾成羣,小公主早許給了沙將軍的,你還惦記着?”
“是啊,聽說那公主是村裡找回來的,野蠻得很,不知道打不打人。”
“哈哈,怕是隻有沙將軍能應付得了她吧?”
那幾個公子哥大笑着一進來,就看見了站在先生身邊的我,頓時停了說笑。我向他們說:“我生得不嬌俏,最喜歡打人。”
幾個人的表情都彷彿吃了蒼蠅。
“好了,都回自己位置。”常先生說。花喜連忙拖了我坐回去,小聲在我耳邊說:“你記得你說過什麼啊?不許鬧事。”
我沒鬧啊,好言好語的,還和先生套了套近乎呢。這時候陸陸續續又進來幾個貴族公子,每個人都是先懶懶地向先生行禮,再看看我和沙淨天。我也依次看回去,看得他們略有些不好意思,各自帶了陪讀書童落座。
常先生這才說道:“今日有新院生入學,我們不講新,只做個總結吧。”
大好!我正好聽聽他們都學了些什麼,和我當年學過的有什麼不同。
“如此,便造聯句吧,老規矩。”常先生說。
聯句?老規矩?不是總結麼?我聽得一頭霧水,茫然地去看沙淨天,沙淨天看我這副表情,嘆了口氣,起身道:“先生,公主沒有造過聯句,可否請她先旁聽一回?”
常先生看了我一眼:“凡在我這學堂中坐,就不得例外。”
我現在知道爲何都說常先生嚴厲了,他閒聊的時候和藹可親,一旦開始授課,就嚴肅得一絲笑容都沒有。
我忙說:“那、那我也造聯句吧,怎麼聯?聯輸了罰幾杯?”
學堂上衆人轟然大笑,花喜嘆了口氣。
常先生和沙淨天皆皺眉看着我,常先生道:“甚麼荒唐話。”
沙淨天小聲對我解釋:“所謂聯句,就是首句一聯取自《詩三百》,次句要一聯《古風》,第三句取《全唐詩》,末句取《全宋詞》。四句押韻,意思要順。哪句意思錯了,韻腳掉了,便將那句的出處抄寫一遍。”
常先生叫沙淨天:“你先給她做個示範。”
沙淨天張口就來:“采采芣苢,薄言襭之。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夢魂無據,唯有歸來是。”
真想不到,他還是個婉約派的。那馨香盈懷袖,讓他茶飯不思夢魂無據的,怕不是什麼野花野草,而是個絹帕吧。
常先生讚道:“你這‘相思'之意頗濃,化解得卻好,若一貫是這樣心態處事,將來不可限量。”贊完了轉向我,“你照着樣子也說說看,錯了不打緊,回去可慢慢抄書。若實在想不出什麼句子,許你現翻書找。”
所有人都盯着我看,有幾個公子還嗤嗤地笑起來。
那我也來婉約一下好了,我一面想着小魚,一面清了清嗓子:“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那些公子不笑了,好奇地打量我,沙淨天和花喜的臉色則都有些灰暗。常先生道:“取了這一首,挺好。有個人剛與你作別不久吧?後面接什麼?”
我接着說:“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常先生又道:“嘿,也是個訴相思的。”
我點點頭,繼續說:“今朝爲此別,何處還相遇。”
常先生竟笑起來:“我料到你最後一句了,可惜,可惜。”
我不理他,把我的句子說完:“明日相思莫上樓,樓上多風雨。”
直截了當地把“相思”說出來,學堂上頓時響起嗡嗡的議論聲,那些公子們、陪讀們,都在竊竊私語。一邊“私語”還一邊以曖昧的眼神看我與沙淨天。
愛看便看,我雖然“相思”來“相思”去,卻不是說給沙淨天聽的。
散學後,我和花喜最先走出學堂。沙淨天抱着一卷書追上來,走在我們身側,對我說:“沒想到,你也不是什麼都不懂。”
“我從前進過村裡面的學堂,不過只學過詩詞和算術。”我指着他抱的那捲書問,“是什麼書?借我看看。”
他把書遞過來:“正是要給你看的,這是《三十六計》,明日李先生講戰略,你回去先把它讀一遍。”
我嘿嘿一笑:“讀完了就能打仗麼?”
他莞爾:“若是敵方的武器也是凳子,你倒可以去試試。”
花喜在一旁“撲哧”笑出了聲,沙淨天微微一震,不再說話,緊走幾步往前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