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胳膊還沒有多大起色。我能做的事情,也就只有坐在牀上嘆氣、吃糕點;站在院子裡嘆氣、吃糕點;繞着房子走來走去嘆氣、吃糕點……
胳膊被綁得結結實實吊在脖子上,我走來走去,不能爬高上低,也不能寫寫畫畫,糕點也吃膩了,太過無趣。瞅着看門的小丫鬟開小差,我就溜了出去。
這公主當得太憋氣了,我想,要不要逃個婚啊。
反正,連公主都當了,索性一鬧到底。
我一路直奔最近的虛華門,心中盤算着如何矇騙那些侍衛,趁機出宮,大不了還可以翻牆。然而快到宮門口時我卻躊躇了:就算我真逃出去了,難道還去找花嬸?她肯定二話不說立即把我送回來。可若不找花嬸,誰來給我買東西吃?這才更是愁人。
只好一路悻悻地走回來。
香溪宮早呆得膩煩,鬱棠宮我是抵死不去了,又不好去書院找小魚,他的新差事正是寸步不離沙淨天……一想沙淨天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沿着宮牆走,越走越鬱悶,不知不覺間,擡頭驚起,面前宮闕似曾相識。
卻是霓妃那破敗院閣。名叫雅晴宮的,既無雅,又無晴。
我輕車熟路,找到小魚曾領我翻牆之處,翻了進去。
翻進去後又不免感慨,父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他可以將一座皇宮修得宮中又有宮闕,考究至極;竟也可以對自己的妻女疏忽成這樣,我一個半殘廢不會武功的懶丫頭都能輕易地翻入她們的休憩之所。
縱使被人利用,那被利用者也都能自嘲:我好歹值此分量!如這般閒拋閒置,才真正叫人心寒。
我想尋那柳樹林靜坐片刻,待回身時卻陡然發現身後立着一個人,那人枯瘦身形,蒼白麪容,微微顫抖得似乎無風都會自行跌倒,我嚇了一跳,認出那竟是文徽公主。
我一時不知如何自處,忽然卻想起自己還穿着春好那套衣服,便放寬心,喜滋滋地按宮女禮儀拜了拜文徽公主,順口問安。
文徽並不回我的禮,反而微微一笑,開口問:“你便是小星妹妹?”
她聲音細軟無力,說完一句竟開始咳嗽起來,我卻登時大驚,徹底不知所措了,茫然間脫口道:“呀……你咋知道……”
文徽止住咳後,輕聲道:“若真是宮女,不見得認得我。便是認得我,也不見得會拜。”
她那副病容病聲,語態蒼涼,我不由得低頭感傷起來。
文徽卻仍微笑:“且你又不是頭回來了。”
我再次沉不住氣問:“呀?你又知道?”
文徽似乎喜歡看我隨她所言神情立時變換的模樣,笑道:“我記得你的腳步。”
一個人要多孤單,纔會去分辨別人的腳步?而身邊的人多麼少,才能記得所有的腳步?
我不語。
文徽本是倚着一棵樹立着,此時卻掙扎着要走到我身旁來。我見她那副情態,便上前去扶,真個扶着她時,才發覺只有一條左臂堪用,竟多半是有心無力。
我只好陪笑。文徽也笑:“但憑這條斷臂,也知你是那偷看駙馬的小公主了。走,去柳樹林坐坐吧,餘君禹帶你去過。”
她說前半句時,我又氣又惱,心想我這醜事一定傳遍宮內每個角落了;說到後半句時,我卻愣了一下。待明白“餘君禹”指的是小魚時,我又不免出神片刻。
兩個人不再言語,互相攙扶着緩緩而行,一路各自沉默。直到在那“木凳”坐定,我才問:“姐姐你知道小……餘君禹?”
“姐姐”兩個字我叫得順口,文徽卻聽得怔了半晌。她隨即卻不着痕跡地優雅微笑,答道:“父皇二次登基之前,宮裡知道他的人,只怕比知道你的人多。”
我頓時來了興致:“呀!他是貪玩出名了麼?”
我問完這句話,文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也隨即恍然:聽說父皇曾大肆殺過一批宮人的。他二次登基前?那時宮裡的人,大多早已零落成塵。
文徽道:“餘君禹那時的確有些貪玩,整日裡神出鬼沒,瘋言瘋語。他曾做過元基哥哥的隨身侍讀,知道不少事情,什麼話也敢說。可是雪帝登基時沒有殺他,只派他去照料幽禁的皇上。人們都猜他背後根基深厚,查出來他卻只是個公公的養子。呵呵,不料後來父皇二次登基,殺了那麼多人,竟也沒有殺他。” wWW▲тt kǎn▲¢ ○
小魚竟如此神奇?我瞪大了眼睛。片刻後,我卻哈哈笑起來。
文徽皺眉:“你笑什麼?”
“這事兒說出來挺神奇,但我覺得小魚,本就該如此神奇。”
文徽眉尖一挑。她本天生蹙眉,此時更顯得愁緒滿滿。她緩緩地問:“你叫他‘小魚'?”
她似乎知道我說的是哪兩個字,不是“小余”,而是“小魚”。
我就詫異了:“小魚怎麼了?有什麼典故?”
文徽微微一笑:“沒什麼典故,當年只有元基哥哥能這麼叫他,他不許別人這麼叫。”
我忽然手舞足蹈起來:“真的麼!”那廂文徽說多了話,又不住地咳嗽起來。
我連忙伸了左手去幫她捶背順氣。文徽優雅一笑道:“見了你我很開心。”
我感動得要命,連忙也說:“我也高興!宮裡太無聊,以後我們常常說話就好了!嗯,是了,還能叫小魚來,咱們一起說話。”
文徽眼色黯然。
她呆了片刻,又笑道:“我該回去了,我不願母妃知道我能走路。”
不願自己的母親知道自己能走路?她這是什麼意思?我想問,她卻一副不想答的表情,我只好作罷。
回去問小魚好了,我想着。神一樣的小魚,自然能給我神一樣的答案。
送了文徽回去,我心裡樂呵呵的,就打道回府。
走過老鬆的時候,我特意往上面望了望,沒有小魚。
沒看到小魚我也很開心,這是神奇小魚的地盤啊,他那麼維護自己的東西,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地盤,自己知道的秘聞,卻都跟我分享了,這不就說明我很重要麼!
我樂得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就撞上一個人。
一見那人是白衣皁靴,我先抖了抖。
“胳膊好了麼?”柔和的聲音響起,天衣無縫的溫柔中,掩不住一絲淡漠。
果然是沙淨天。
我沒好氣地說:“骨頭斷了十天就能好麼?虧你是將軍都不知道。要是十天就能好,我每隔十天敲斷你手臂一次你願意不?”
我的問話算是很沒頭沒腦,沙淨天卻悠然道:“你若敲得斷,大可以試試。”
這什麼語氣!分明便是調戲!
我即刻便要發怒,然而想想,他又不和我一起怒,單我一個人怒來怒去,他不是正好看熱鬧?
想通此節,我轉而笑了笑,反調戲:“好呀,趕明兒我問父皇要個大錘子,肯定能敲得斷。”
沙淨天面無表情,轉而望着老鬆背後的小路:“這路通何方?”
我答:“雅晴宮。”
見他不語,我又補充:“不過不好玩,裡面住着病人。你若想練習翻牆,倒可以去看看。”
沙淨天舉步便要過去。我一想文徽剛回去歇着,他再去鬧騰大約不好,便叫住他:“哎,別去。”
沙淨天頓住腳步,回頭問:“爲何?”
我敲着腦袋想理由:“嗯……文徽姐姐剛睡下。”
沙淨天眉尖微挑:“你見過了文徽公主?”
我納悶:“自己姐姐,不能見麼?”
沙淨天沒理會我,自顧自仍向着雅晴宮方向走去,遠遠傳來他一句話:“我不擾她。”
沙淨天這麼一去,我倒反應過來了:他是一個人啊!一個人啊!他既然一個人去了雅晴宮,那麼小魚是不是就自由了?
我連忙轉身,一路狂奔跑向書院。
隔着一道窗,我看見小魚正跟金石講話。先生和其他學生早散去了,就只剩下他們兩個,居然有說有笑。
我對那個木呆木呆的金石沒有好感,大多是因爲他是沙淨天的侍衛。不過此時見小魚和他談笑,倒不那麼討厭他了。我拿左手敲敲窗戶,兩個人的視線都向我轉過來。
小魚當即向我招手:“快進來,聽金石講打仗的故事。”
一句話把我堵在那兒,我撅嘴道:“不聽,愛打仗的人還愛打我。”
金石撓撓腦袋,小魚撲哧一笑。
小魚連忙跑出來,想把我拖進學堂去,我偏不去,瞪着金石對小魚說:“我要和你單獨說話,不讓他聽。”
金石還是撓腦袋,小魚皺眉道:“哎,金石是個好人……”
“好人也是沙淨天的人!”我憤憤道,“我不管,我就只和你說話。”
小魚笑眯眯的,嘴上卻嘲笑我:“你是個什麼公主,剛和‘準駙馬'死纏爛打過了,又來說只跟我說話,你的‘準駙馬'該打翻醋罈殺我滅口了。”嘲笑完畢還仰天長嘆,“皇家的人果然是不好招惹的啊……”
我拿左手使勁敲他,他也並不躲,額頭上捱了我一個栗暴。我敲過了他,便問:“怎麼你們兩個能在這兒說話,你們不用跟着沙淨天麼?”
金石坐在屋裡搶着答:“沙將軍是大人,又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咱們跟着不好。”
我不語,小魚也不語,給我使個眼色,意思是:看吧,聽金石說話好玩吧。
我這下明白問什麼都不用迴避金石了,這倒是好事。我便笑了,張望着拉了小魚走進學堂,問道:“這兒有紙筆的吧?餘君禹,你趕快把名字寫給我看。”
這回輪到小魚敲腦袋:“我竟沒把名字同你說過?”
我笑:“是呀,還不快寫給我看!”
小魚陡然嚴肅起來:“那是誰告訴你的?”
我不明所以:“我文徽姐姐啊。”
小魚嚇了一跳:“你見她了?”
我滿頭霧水:“怎麼你們都這麼問?我的姐姐,我不能見麼?”
小魚幾乎把我拎起來:“‘你們'?還有誰也去了?沙將軍?”
我點點頭。
小魚立即回頭對金石說:“金石你多叫點人去香溪宮,怕要出事。”
然後拉了我的左手,一路狂奔。
我被拉着跑,顛得難受,卻不忘問個明白:“誰要出事?”
小魚頭也不回:“你家文徽姐姐。”
我大驚:小魚怎麼知道文徽姐姐出事?又爲何讓金石帶人去香溪宮?
然而到了香溪宮門前,我這點兒驚訝立即被更大的震驚取代,一圈驚恐的宮女太監當中,披頭散髮的霓妃拖着文徽,舉刀架在她頸上,高聲狂喊:“徽兒你爲何不聽孃的話!爲何不聽!爲何不聽!”
文徽身子無力,被拖着亂晃如同風吹紗簾。她的眼神飄忽不定,飄向我後卻再沒有移開。
我不是眼花吧?文徽怎能如此冷靜?那眼神中,分明有三分倔強,三分傲然,三分不屑,另一分卻模模糊糊,竟好似是……厭倦。
我便要衝上前救人時,那裡卻陡然生變,只聽霓妃哀叫:“徽兒啊,你想要的太多,可是孃的命已經耗不起了……”隨即猛然推開文徽,回手一刀刺入自己的心窩。
文徽輕飄飄地倒下,周圍的宮人竟沒有一個敢上前接她。小魚在我後面推了一把,便只有我一個,堪堪趕上將她抱住。卻不知文徽哪兒來的力氣,狠命一掙,撞在我右臂上,便從我懷中掙了出去。
我右臂登時大痛,倒在地上,小魚忙來看我,那廂卻有白影一閃而過,扶住了將要倒落的文徽。
文徽脣角含笑,沙淨天依然面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