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沙淨天和父皇說了什麼好話,還是父皇氣色轉好後不再那麼固執,總之那聘禮的單子剛遞上去,小魚就被放了出來。
聽說小魚尚沒有地方住,只能住回鬱棠宮的雜役房。這下可好,我那房間距離雜役房比距離沙淨天的寢房還近。我坐立難安,只等着小魚回來,玉錦卻很不高興,說:“沙將軍怎麼給公主安排這麼間房子,一點都不方便啊。”
我知道玉錦的心思是無論如何不會從沙淨天身上轉開,只能自己暗暗地想:怎麼不方便,這真是太方便了,小魚一回來我肯定能第一個見他。
小魚剛回來不到半個時辰,我就獨自跑了過去。那會兒金石帶人“護送”小魚進來,還和他有說有笑,一見我卻領着手下的人,轉身就跑。
我喊金石,想找他算賬,之前傳個暗號傳得沒頭沒腦,害我擔心半天,弄不清楚小魚的意思。小魚卻攔着我:“別喊他了,他還覺得對不起你呢,讓他去吧。”
小魚這麼一說,我卻有點不好意思,急忙轉移話題:“你還好吧?看臉色這麼白,是不是我皇帝爹欺負你了?”
小魚嘿嘿一笑,說:“欺負倒沒有,只是我不適合被圈養。”
我無論多煩的時候,聽小魚說話總能笑起來。我拍拍小魚的肩膀:“那現在被放出來了,好好休養休養。什麼時候我們再去躲起來,你給我講講那個易容的提議是怎麼回事兒。”
小魚說:“怕是沒有以後了,我現在就給你講。皇上說我以後還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只是別在宮裡幹了。”
什麼?我一愣:“不在宮裡,那在哪裡?什麼意思?”
小魚聳聳肩:“在哪兒都行吧,我現在就是個普通人,馬上要出宮了。”
我還愣着,小魚說:“貶爲庶人,逐出宮去。懂了麼?”
“我去找那個破爹算賬!”我“霍”地起身就往門邊竄。
小魚撲上來拉住我:“公主您行行好吧,小人受不起折騰了,啊。”
我劇烈一顫,聲音都變了:“小魚你叫我什麼啊!”
小魚瞪我一眼:“你再這麼衝動,我還叫。”
我迅速跑回來坐到一個凳子上,縮成一團:“不衝動了,絕不衝動了!”
小魚也找了個凳子坐我對面,說:“那易容,詐死的法子是老牛的主意,他要我寫給你的,我自己並不同意。”
“你和老牛原本就認得?”我驚訝地問,難怪當時給沙淨天治傷的時候老牛似乎知道小魚會鍼灸,他們認得?
“我認得老牛,比花喜早。”
花喜說老牛是“自己人”,小魚說老牛從前是走江湖的,現在又說自己認識老牛卻比花喜早。
這都是什麼混亂的關係啊。
我疑惑的看着小魚,小魚說:“我在驪居之亂後就和老牛認識了,老牛那時候還在江湖上漂着,通過我義父與皇上暗中時有聯絡。皇上的腦疾是那時候的病根,老牛斷斷續續治了皇上十多年才把症狀壓住,前些日又被咱們鬧得爆發出來,老牛可是氣得不行。”
老牛當日拎着我罵了半天,我當然知道他“氣得不行”。我忽然反應過來,小魚說鬧的時候用了一個“咱們”,顯然也把他自己包含了進去。他倒應該不會像我那樣當場發瘋,但他還是和我們站在一邊的,我很欣慰。
小魚沒跟我一起傻樂,繼續說:“老牛是個醫癡,但凡和病患有關的事情,他便不辨黑白地一心撲上去。他憂心皇上的病情,不想讓你們再這麼鬧下去,纔想出那易容詐死的法子。怕你不同意,逼着我和你說,他自己則親自和花喜商議。我覺得這辦法很不妥,所以請金石告訴你,我本身不是那個意思。”
“金石似乎想和我說暗號,但是我沒懂。”我說。
“那個不是暗號,是金石弄巧成拙。咱們好多典故他也都知道的,他大約是想借此打個比方,告訴你我並不是非要和你成親,但是貌似說反了。”
我本身是很喜歡小魚這種開玩笑就笑得人發昏,正經起來也相當嚴肅的腔調。的確,我也一直認爲我並不是一定要和小魚成親的,不能因爲我一門親事讓所有人陪着我發瘋,我甚至已經點頭同意讓沙淨天把聘禮單子遞上去了。可今天不知怎的,我仍然有些灰溜溜的感覺,張口就說:“我卻是非要和你成親啊,否則父皇也不會被我氣成那樣了。”
小魚很無奈地說:“你都已經住進鬱棠宮了,皇上把西北三大重鎮兵符都給沙淨天了,沙淨天聘禮單子也都遞上去了,此時你再悔婚?你覺得皇上能受得了?”
我發愣,小魚又說:“況且,你身邊還有一個花喜。自從花喜入宮至今,也快一年了,她這一年可拉攏了不少人,老牛算是她最早拉攏的人之一。老牛早就知道花喜想做公主,也知道她有手段做好公主這個位置,纔會去和她商議易容的事,但你知道花喜怎麼回答老牛麼?她說‘要詐死讓他們自己去詐死,別換我的臉,就算我要做公主,也得用我自己的臉來做。'”
我就笑:“很像花喜說的話嘛!沒錯啊,那麼我們自己詐死吧,我們一起離開多好!”
小魚皺眉:“你想什麼呢?我要告訴你的是你父皇處境很不好!沙淨天要不到兵權不肯罷休,花喜又對皇儲的位置虎視眈眈,你父皇腦有宿疾,隨時可能發癲。你卻只想着自己逃出去,有沒有想過你皇帝爹怎麼辦?就算我果真肯同意帶你詐死離宮,誰又能保證哪個不會出來使個絆子,讓你的‘詐死'變成‘真死'呢?”
他說的聽起來很有道理,但我看着他坐在我面前,腦中就只能想到:和他走吧,和他走吧,和他在一起,這些煩心事兒就都沒了。
我說:“真死挺可怕的,你不會讓我‘真死'呀。”
小魚搖搖頭:“我現在自顧不暇,哪裡顧得上你。”
我突然明白爲何今天一直感覺特別不好了。往常小魚冷靜的時候,眼神總是認真而明亮的,今日他卻彷彿那陰魂不散的沙淨天,連眼神都佈滿了“冷淡”兩個字。
我如被人敲了一悶棍,歪着腦袋不說話。小魚似乎猶豫了片刻,忽然快速地說:“我直說了吧。義父早就告訴我,在宮內攪渾水並不是長久之法,你是皇帝唯一活着的女兒,也就是唯一的皇儲人選,只有攀附你,將來纔可能穩定地活着。也因爲你有最好操縱的個性,機緣巧合,我才走到了要娶你這一步。但現在既然皇上不同意,那就沒我什麼事兒了。我攀附不上你這個高枝,能全身而退也很不錯。”
我腦袋發麻:“小魚!你說什麼呢啊!”
小魚說:“公主,我早說你一定是個好人,沒錯,但你是個沒什麼原則的濫好人,什麼人你也肯信。如今我要出宮了,看在你我脾性相投,一起玩了這麼久,我提醒你一句:我就是義父派來蠱惑你的一顆卒子而已,你身邊如我一樣的人還多得很。以後後會無期,你自個兒多保重。”
我看着小魚半死不活的樣子,想着他方纔勸我的話,料想到他是故意疏遠我。我並非一貫都是以硬打硬的人,我耐着性子,可憐巴巴地對小魚說:“小魚啊,你的話早露了你的底啦。你若只是餘公公派來蠱惑我的卒子,你就不會關心我的處境,關心我與父皇的關係,更不會鼓勵我去支持他。有你這些話,我也知道你是替我着想的,我不放你走,我就是拼着和父皇決裂,也要嫁給你。”
小魚看着我,彷彿看一個小孩:“小星,很多事情,你也別騙自己太久,馬上十七歲了,該長大了。”
我心裡一堵,哀然問他:“小魚,你這些話,真不是故意說出來氣我的?若我不是公主,當真你們都不會理我的,對吧?”
小魚說:“你向來只擔心你若不是公主,別人會不會在乎你。可你已經是公主了,你有沒有做過什麼,讓別人在乎你?”
我愕然。
小魚說:“對不起,你若一貫這樣,我還真不能在乎你。”
腦袋又一次懵懵的:入宮近一年,我一直都覺得腦筋轉得再快,也不很夠用。
我曾經以爲我就是村裡面那最淘氣的小女孩,可是某天忽然就被塞進轎子擡走,很多人對着我耳朵喊:你是公主你是公主你真的是公主。
我接受了。
我曾以爲,娘雖走了,還有花嬸,還有花喜,還有其他孩子陪我,沒有爹不要緊,沒有兄弟姐妹不要緊,可是某天忽然被花嬸灌輸了一大堆“身世背景”。我有爹,我有兄弟姐妹,他們不是飽受摧殘就是小命不在。
我接受了。
我曾以爲,皇宮就是無聊的地方,再也沒有漫山遍野瘋跑的快樂,可是某天小魚出現了,帶我無所顧忌地玩,彷彿皇宮就是供人遊樂的大園子。
我接受了。
我曾以爲,只要有小魚,我就沒有煩心的事兒,他就是我隨時不懂就問的“百曉生”,告訴我“你要什麼都包在我身上”,別人拿刀架他脖子上他也說喜歡我。可是現在小魚告訴我:我不帶你走,你做什麼我都不管了,我和你沒關係。
我的世界被推翻了很多回,每次我都接受了,然後重新開始;每次剛剛重新開始,又被推翻。
那麼多是是非非,想不明白,我便一直按下不想,活得倒也很灑脫。可如今這個態度也要被推翻了。小魚明擺着告訴我:你若把自己當個公主,就不得不想,否則沒人會在乎你。
曾經和他沉浸在彼此間大段大段的對話中,他說什麼我都點頭稱是,如今,我亦是如此。
即便小魚說他根本就不想要我,我也接受了。
末了我笑一笑,說:“那好,以後我慢慢改吧。你到時候出宮小心些,我就不送了。”
我是說真的,不知爲何小魚的表情卻有那麼一瞬間,是極度痛苦的模樣。
他不是說和我沒關係了麼?不想在乎我了麼?還痛苦什麼,我都不再做出痛苦的樣子了。
離開雜役房,我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掏出帕子捂在臉上,結果半天也沒哭出個所以然來。
唉,我大約是真想明白了,小魚說不在乎我,就是不在乎我了。雖然如此突兀如此不真實如此讓人疑惑,但卻不可更改,不可勉強。
一羣人撲着趕着,哭着喊着做深情狀,實則古話早都說過了:情深不壽。
戴小星一貫不是會拖拖拉拉的人。爲了“壽”,我也不能太情深了不是?看來我還是有點兒本事的,就是對自己,特別硬得起心腸。
這下自由了,大家都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