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反問道:“難道不是?”
卓超羣微笑,臉上的笑容是那麼自然,那麼溫柔,道:“當然不是。”
他目光一冷,聲音也冷如利劍,又接着道:“卓某剛纔不出槍,只是因爲卓某從不會錯殺一個該活着的人。卓某現在坐着與你談話,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一個該活着的人還是一個不該活着的人。”
“江湖上能說出這句話的人不多,這句話也只有卓大俠能說。”
黑衣人拍手稱讚,連一雙又尖又利的眼睛裡都帶上了幾絲讚賞之色,“既然卓大俠在這個時候說出了這句話,想必也是明白在下現在還該活着,畢竟死人是不能說話的。”
“死人永遠也不能說出是誰背叛了卓超羣。”黑衣人最後一句話嚴肅的就像是一座神像。
卓超羣的面色也忽然如神像那般冷漠,道:“你以爲我會相信你的話?相信你所說的有人背叛了我?你所說的不過是你早已設好的反間計而已,屋內所有的機關和陷阱也許在還沒有改裝完成前你就已知道了,所以你故意編造出這樣一個謊話來嫁禍給卓某門下的弟子,使卓某起疑,從而讓卓某門下自相殘殺,你可好從中得利。”
他說着,雙手重重一拍,撐在桌上,並接着道:“只是你這出反間計演的實在不怎麼好。”
不能令人相信當然不能算好。
卓超羣無論如何都不相信。
是不會相信還是不能相信?
也許只是不打算相信。
黑衣人笑了。
誰也不能看見他臉上的笑容。
誰也不能隔過黑布看到他的臉。
誰也都能看出這一笑讓他臉上的黑布像鬼臉一樣猙獰。
誰也不能想到他接下來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在下這出反間計的確不怎麼好,可如果我說出那個背叛卓大俠的人的名字,讓他來跟卓大俠當面對質,卓大俠就會發現根本就沒有什麼所謂的反間計。”
黑衣人的笑忽然變成了冷笑,眼中盡是嘲弄之意,“所以你這出激怒之計也不怎麼奏效,因爲我是不會出賣他的。”
“所以閣下也請放心,卓某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無論如何都不會給你毀掉一個人的機會。”
卓超羣也在冷笑,“無論你說的是誰,我都不會相信,因爲我相信我身邊的每一個人。”
黑衣人撫掌笑道:“卓超羣果然不愧是卓超羣,只這番話就已超過了江湖上的大多數人,當浮一大白。”
可他沒有飲酒,而是繼續說道:“只可惜相信是一回事,必須相信又是一回事。而卓大俠現在的處境就是必須相信,必須相信手下沒有叛徒。就算那個叛徒站到了面前拿刀指着你,你還是會選擇相信他。因爲你別無選擇,只能相信。因爲神槍門只有團結一致萬衆一心,才能度過今夜。”
“沒有人會在大敵當前還會選擇原諒一個叛徒,只有卓大俠會,也只有卓大俠敢。”黑衣人最後一句話帶着說不出的讚歎之意。
卓超羣沒有贊,也沒有嘆,只是說道:“你錯了,便是卓某也不敢在大敵當前繼續重用一個叛徒。只是卓某知道,一個人犯了錯,無論是什麼錯,在我這裡都不是錯。而既然能犯錯,也就能改錯,所以只要是我身邊的人犯了錯也就等於沒有犯錯。因爲我會給他改錯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一個人改錯的權利。”
黑衣人雙眼本是如豆般小,現在更小了,道:“所以卓大俠才容在下活到了現在,因爲在下也犯了錯,需要改正?”
卓超羣忽然嘆了一口氣,整個人說不出的蕭索,道:“卓某來近月樓畢竟不是來殺人的。”
誰都知道卓超羣來近月樓是爲了舉行明日十月初十的天衣大會。
黑衣人沒有說話。
卓超羣又笑道:“長夜漫漫,屋內既無繁星,也無明月,我爲何要殺一個能陪伴我說話的人。”
這個理由的確很好,只可惜沒有人會相信一個殺過很多人的人會爲了這樣一個理由而放過自己的敵人。
但黑衣人已很相信。
因爲這個理由是卓超羣說的。
可他還是說道:“只可惜我不是來說話的,我今夜就是來殺人的。”
他要殺誰,沒有人會比卓超羣更清楚。
“的確很可惜,因爲今夜只要有我在,這裡的人閣下一個都殺不了。”
卓超羣沒有冷笑,也沒有嘆息,只是淡淡的說道。
黑衣人閉上了眼睛。
閉眼的動作,竟像是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而他接下來說的這句話卻像是已將自己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
“不錯,世上又有幾人能擋住卓超羣的輕輕一槍。”
他長舒一口氣,又接着道:“游龍銀槍果然是游龍銀槍,確實名下無虛,若非我身上穿着軟金甲,也難逃成爲槍下之鬼。”
“軟金甲又何嘗不是軟金甲,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卓超羣臉上的“讚歎”忽然變爲了“嚴肅”,接着正色道:“游龍銀槍畢竟沒有一刺奪魂,卓某還是失手了。”
卓超羣神情肅然,顯然並非是在開玩笑。
他當然沒有開玩笑,他一向不喜歡開玩笑。
他二十成名,成名二十年,平生殺人只用一槍,也只需一槍,從未有人能逼得他攻出第二槍,也從未有什麼人是他第一槍刺出而不死的。
游龍銀槍,一刺奪魂,從不失手。
可是今夜卻失手了,一刺未能奪魂,殺人還需至少三槍。
這是卓超羣此生第一次失手,那個黑衣人也是天下第一個在被游龍銀槍刺中之後還沒有死的人。
江湖上的人都以躲游龍銀槍爲榮,黑衣人雖然的確沒有躲開游龍銀槍,但身中九槍仍然未死,只憑這一點,也足以一戰成名,傲然江湖。
畢竟世間絕無一人能躲開游龍銀槍,更無一人能在槍下逃生。
卓超羣當然知道黑衣人身中九槍而不死憑的就是軟金甲的刀槍不入。
可槍也不是世間尋常之槍,乃是天下第一名槍的游龍銀槍,非但能在瞬間刺穿六塊並排而列的石碑,亦能將號稱已將外家功夫練到極致的“鐵杉人”石鐵杉捅成肉泥。
難道說軟金甲當真固不可破到連神兵利器都無法傷其分毫?
卓超羣不敢相信,也不能否認。
所以他又道:“軟金甲固然是刀槍不入,但你被我連刺九下,坐在椅上仍能安穩如山,只這份定力與武功就非比尋常。”
“要說武功,在下的拳腳當然比不上卓超羣的游龍銀槍,可游龍銀槍在神兵榜上也只排第八。”黑衣人突然轉笑爲肅,肅然續道:“但要說定力,只怕天下無人能及卓大俠一成。武林至寶的無縫天衣就在眼前,卓大俠卻心如止水,動也不動,換做旁人早已捧在手中恨不得用嘴去親了。”
卓超羣沒有展顏歡笑,面上也無任何得意之色,臉色甚至都未變分毫,說話的口氣也還如剛纔那般平淡,“你的話說得太多了,人在江湖,還是少說爲好。”
夜已深,十月初十將至,還有很多事需要他去做,他實在不願把過多的時間都浪費在說話上。
他也從來不願把時間都浪費在說話上。
黑衣人微微一怔,黑布蒙面下也看不清臉上表情,只是雙眼忽然明亮起來,刀鋒般的明亮,冷冷道:“想必卓大俠已猜出在下是誰了。”
“軟金甲世間獨有,除了金銀閣外別無他家。”
卓超羣沉聲道。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不錯,軟金甲的確只有金銀閣一家獨有。可金銀閣卻不只有軟金甲,還有數不盡的金銀。金銀閣的金銀也是江湖宗派中最多最好的。”
“閣下現身時身上殺氣凌厲逼人,如同一柄將要出鞘的利劍。”
卓超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看着黑衣人,而這種奇怪的目光也只有在看到奇怪的東西后纔能有,“這種殺氣只有殺過很多人的殺手纔能有。”
他向來把殺手當成一種奇怪的東西。
因爲他平生最恨的就是這類可以爲了金錢而不講任何道義的人。
黑衣人似是已習慣常常會被人以這種目光看待, 眼色不變道:“不錯,殺手的殺氣一向與尋常打手不同。”
“金銀閣的大老闆有兩個手下,一個叫阿金,一個叫阿銀。”
“阿金和阿銀的確是金銀閣的大老闆金勝銀爲金銀閣培養的殺手。”
“而阿金喜歡殺人,阿銀喜歡毀屍。”
“所以在下就是阿金?”
黑衣人冷笑。
卓超羣沒有冷笑,只是冷冷道:“你本該是阿金,殺人的事本該就由阿金來做,只可惜……”
“只可惜什麼?”
“只可惜你不是阿金。”
“爲什麼我不是阿金?”
“因爲阿金殺的人並不多,絕不會有如此之重的殺氣。”
卓超羣緊接着又道:“所以你誰都不是,你就是你,金銀閣的大老闆金勝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