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出刀無悔，殺人無悔，做事無悔，人也無悔。
可是今夜是怎麼了？怎麼變得越來越不像從前的自己。
他想這一定不是好事，自己絕不能變。
卓飛雲卻一點也不後悔放過他，“你說過你是來殺卓超羣，可早不來晚不來，偏偏今夜這個時候來殺他，你一定是知道什麼……所以我不信你不知道。”
少年臉上一副無可奈何，“我只知道我今夜來殺卓超羣是爲了奪他的游龍銀槍，至於胡離所說，我全無所知。”
卓飛雲的臉色已變得很難看，就像是被人騙了五百兩銀子一樣，咬着牙恨恨道：“那你覺得胡離所說是真是假？”
少年沉吟着，忽然臉色一凝，沉聲道：“至少不會有假。”
“爲什麼？”
“因爲當時我在胡離眼中已經是個死人。”
“而他已沒有必要再對一個死人說假話？”
“並且他本來可以不必再將卓超羣的事說出來的，可他爲了要我徹底放棄抵抗還是說了出來……”
“爲了使一個人相信一個道理而特意說的事，那這件事就必須得是真事才能令人相信。”
“只有事實才能令人相信。既然我確實信了胡離的話，那他所說的卓超羣一事就絕對是真的。”
卓飛雲沒有說話，他已說不出話。
心中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說，可無論什麼話到了嘴邊，都不知道要該用怎樣的方式說。
不知道便就不說了。
可他想說，想將心中所有的話用一種撕心裂肺的聲音說出來。
但就是一句話一個字也說不出。
即使這樣，他還想說。
咬碎了牙，咬破了嘴，卻仍是說不出話。
說不出話爲何不哭出來？
他居然連哭都哭不出來。
他哪裡還配哭。
既然哭都已是不能，那就笑。他也想笑，也要笑，也該笑。
大笑，冷笑，苦笑，譏笑，慘笑，想怎樣笑？要怎麼笑？該怎樣笑？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哪裡還有臉笑。
笑一笑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了，還有什麼事能做。
很想做什麼卻什麼也做不出的感覺是非常痛苦的，很想做什麼卻什麼也做不出的樣子有多痛苦，那就是卓飛雲現在的樣子。
他現在在地上，不是坐着，也不是躺着，而是滾着，在地上滾。
沒有向前滾，沒有向後滾，在原地滾。
在原地怎麼滾？就像他這樣抱着頭，便如落入冰水時的發抖，便如被刺一劍後的痙攣。
推他掉入冰水的人是他自己，刺他一劍的人也是他自己。
可冰水和劍卻都是卓超羣。
他該恨卓超羣還是該恨自己？
無論恨誰，他現在都已跟掉入冰水和被刺一劍的人沒什麼分別了。
任何人掉入冰水或是被刺一劍都會無一戰之力。
可卓飛雲現在的這個樣子非但已無一戰之力，更是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除了抱頭打滾的力氣。
而這時候只要是個武功極高的人隨便出手都能致他死命。
少年豈非正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並且就站在卓飛雲的腳邊，冷冷俯視着，就像在看一個受傷、痛苦、脆弱、無助、可憐的小孩子。
如果要殺這個小孩子，現在出手無疑是最好的機會。
最好的機會他從來都不會放過。
他只需輕輕一刀，隨便砍在什麼地方，都可要了卓飛雲的命。
他的手已握住了玄鐵刀的刀柄，像往常殺人時那樣緊緊握住，又像往常殺人時那樣慢慢拔出。
往常的玄鐵刀很輕，輕如一根羽毛。可現在的玄鐵刀卻比萬斤巨石還要重，無論如何也拔不出。
並且非但很重，更是很燙，比烙紅的鐵還要燙。
手心似是被燙傷了一般已快握不住。
但他還是握住了刀柄，只不過只是握住了刀柄，並未拔出。
既然拔不動刀，還有手，他輕輕一掌也可要了卓飛雲的命。
可是似是忽然得了重病一般，整個人於剎那間被抽走了所有力氣。
就像一個正在吃飯的人突然看到盤子裡死着幾隻蒼蠅那樣瞬間沒了胃口，就像一個正準備上牀的人忽然看到牀上的女人是個又老又醜的王婆那樣瞬間沒了興趣。
但他不是沒了胃口，不是沒了興趣，只是沒有了力氣。
力氣並沒有消失，還在他手上，在他腳上，在他體內，卻唯獨不在他心裡。
他有力有心，可心中無力，力氣自然是一點都使不出。
沒有看到蒼蠅，沒有看到醜老王婆，那他心中怎會無力？
他的力量又去了哪裡？
他只是看到了一個受傷、痛苦、脆弱、無助、可憐、害怕的小孩子。
這個孩子就是現在的卓飛雲……卓飛雲現在這個樣子跟小孩子又有什麼分別。
從他拿起玄鐵刀，成爲刀客的那一刻起，就從來沒有想過會對小孩子下手，也從來沒有對小孩子下手過。
他不能對小孩子下手，也就不能對現在的卓飛雲下手。
但這一點還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只憑這一點還不夠，還不足以讓他在瞬間失去所有力氣。
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看着現在在地上抱頭打滾的卓飛雲，就彷彿是看到了曾經的自己。
自己曾經也是這樣痛苦、脆弱、無助、可憐。
他越看卓飛雲，越看下去，越像是在看自己。
不是鏡中的自己，不是夢中的自己，就是自己，自己眼中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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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提起力氣對自己下手。無論是誰都不會對自己下手。
所以他的臉上也開始痛苦、脆弱、無助、可憐，他的人也變得很痛苦、很脆弱、很無助、很可憐。
痛苦，脆弱，無助，可憐。
這八個字就是現在的少年和卓飛雲，是他們的眼神，是他們的目光，是他們的臉色，是他們的表情，是他們的聲音，是他們的狀態，是他們的處境，更是他們的不幸。
痛苦，脆弱，無助，可憐。
這八個字，只有這八個字，現在柴房裡只有痛苦、脆弱、無助、可憐這八個字，再沒有其他任何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