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世上最容易做到的事,纔是最不容易的。”
說完,眼睛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幽深,像是月光下的海灣,又像是深谷中的雲霧,只有眼光裡帶着誰都能看出的回憶之色……色如陰霾般灰,也許並不是個美好的回憶,也許是個會讓人感嘆的回憶。
少年似是想到了別的事情。
卓飛雲看着他在發呆,便轉過身去,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個瘦長的背影,“二十年來,鎮魂盒的鑰匙在虛情道人手上從未出過任何差錯,也未被人搶走過,他更未私自打開過。”
“虛情道人的武功有多高,道義便有多堅定。”
沒有人知道虛情道人的道義到底有多深,但誰都知道虛情道人的武功已臻化境,很少也極少有人是他的對手。
少年回過神來,盯着卓飛雲那瘦長又似在嘆氣而惆悵蕭索的背影,“但虛情道人卻還是用他的武功殺死了神醫老人。”
“不錯,他畢竟還是殺害了神醫老人。這也許是虛情道人成名二十多年來出過的唯一一次差錯。”
卓飛雲嘆了一口氣。
世間多少人只會想一失足,而不會想千古恨。
卓飛雲彷彿對虛情道人總是充滿了敬畏,是那種站在神像前的敬畏,是那種連對卓超羣都沒有的敬畏之心。
少年忽然冷冷道:“虛情道人的武功既已出了差錯,那他的道義也必將出錯。”
卓飛雲沒有轉身,“不會,絕對不會。”
少年皺眉道:“爲什麼不會?”
“因爲世間絕無一人能從虛情道人手上搶走鑰匙。”
“世間當真絕無一人能從虛情道人手中搶走鑰匙?”
“世間絕無一人能從虛情道人手中搶走鑰匙。”
卓飛雲沒有解釋爲什麼,他覺得已不必再爲此解釋什麼。
因爲這是事實。
虛情道人用四十年的武功修爲和二十年的堅定道義做成的鐵一般的事實。
事實又何必再作解釋。
少年也沒有再反駁什麼,只是走到卓飛雲身前,將緊握的右拳送到卓飛雲胸前兩指處,並鬆開。
只見掌心處放着一把鑰匙,一把黑黝黝的鑰匙,一把與世間大多尋常鑰匙一模一樣的鑰匙,無論是形狀還是做工。
卓飛雲也當然看見了這把尋常之極的鑰匙,但只覺這一刻所有的光線都扭曲了,匯聚到一起,漩渦般涌向掌心,然後他整個人就變得很不尋常了。
尋常人的臉不會大驚失色,尋常人的嘴巴不會突然張大,尋常人的目光不會驟然停住。
卓飛雲整個人也彷彿扭曲一般。
他沒有扭曲,他只是已然驚呆。
一個已驚呆了的人自然是說不出任何話的,卓飛雲也本該不能在此刻再說任何話,可他心中實在太過震驚,內心深處由激動而生出的話已升到嘴邊。
他現在只想說一句話,一句誰都會在此刻說的話,“這是鎮魂盒的鑰匙?”
誰知少年卻搖頭道:“我不知道。”
卓飛雲的人更扭曲了,險些摔倒,“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是虛情道人身上的鑰匙。”
少年的臉色很平靜。
卓飛雲卻一點也不平靜,眼中彷彿燃燒着一團火,一團由激動和興奮燃起的火,“那這一定就是鎮魂盒的鑰匙。”
月涼如水,夜空如夢。
夢中有月本是如此的美妙,卓飛雲反而覺得今夜是個噩夢。
一個令人恐懼的噩夢。
原來世間並非無人能從虛情道人身上搶走鑰匙。
少年給他帶來的不只是一把鑰匙,還有一個不敢想象的噩夢。
他做夢都不敢想會有人把鎮魂盒的鑰匙亮到他面前,他更不會夢到虛情道人能讓人把鑰匙搶走。
可這一切偏偏都不是夢,他很清醒,無縫天衣就在鎮魂盒內,鎮魂盒剛好在他手上,而開盒的鑰匙又正好在他面前的那個少年的掌心裡。
武林至寶觸手可及。
所以他又覺得今夜簡直比美夢還要夢幻。
可他既然很清醒,難道就沒有想過少年會不會是在騙他?
會不會是因爲心中不服虛情道人而拿出了一把假的鑰匙?會不會只是爲了要騙走無縫天衣?包括少年跟他說神醫老人死於虛情道人之手,就一定都是真的?
畢竟少年只是少年,少年人對於那些熱血澎湃的事總會表現的很衝動,並且這個少年看起來也不像是一個能從虛情道人手中搶走鑰匙的人。
卓飛雲看着放在少年掌心上的鑰匙,目光忽然變得如刀鋒一樣冷,但還是沒有說話。
少年沒有看自己掌心上的鑰匙,只是盯着卓飛雲的臉一字一字道:“你相信我說的話?”
先不說卓飛雲相不相信,就是在大街上隨便找十個人,十個人中只怕就有九個人都不會相信他的話。
無論有多少人,幾乎都不會相信。
因爲人們更願意相信虛情道人,虛情道人也更值得人們相信。
卓飛雲卻像是連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三個字,“我相信。”
聲音不大,也不沉重,就像是隨口說的。
可到底要怎樣纔會隨口說出“我相信”。
“我相信”這三個字無論在任何時候,永遠都是最堅定的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要用心來感受。
然而少年的心似乎是冰石做成的,居然反問道:“爲什麼相信?”
少年倒反而有些不信懷疑了。
卓飛雲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神像,“爲什麼不相信?”
“因爲我只是一個無名少年,而虛情道人名滿天下。”
少年的臉上忽然現出的冷漠就像是歷經過千萬年的滄桑,讓人忍不住憐愛。
卓飛雲還是忍住了,淡淡道:“這些我當然知道。”
“那你還知道什麼?”
“我還知道你根本不必騙我。”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
卓飛雲沒有笑,少年卻忽然笑了,只是沒有笑出聲來。
因爲在笑的是少年的眼睛。
少年的眼在笑,笑得很簡單,不迷人也不美麗,瞳孔裡也沒有開出一朵花。
只有那雙充滿寒冰般的冷漠的眸子裡,露出的那幾絲暖暖的笑意,就如同萬年不化的冰山上突然出現了陽光,令人倍感舒服。
卓飛雲看着少年的眼睛,也看見了春天和陽光。
都說笑意就像病毒一樣會感染,可卓飛雲卻未露出絲毫有關春天和陽光的溫暖。
他只有驚訝。
他驚訝的是他見過很多人眼中的笑意,可從未見過有哪一個人眼中的笑會比臉上的笑更溫暖。
他更驚訝的是這個冷漠而幾乎漠視一切的少年原來也會笑。
這是少年今夜第一次笑,也是卓飛雲第一次見到少年在笑。
雖然笑的是眼,但他還是知道了,少年原來也會笑。
一個眼睛會笑的人,那這個人也一定會笑。而只要是還能笑的人,就都值得尊敬。
少年眼裡的笑意很簡單,可卓飛雲卻說道:“你果然不簡單。”
“是人都不簡單。”
少年說這句話時,整個人又變回了那個漠視一切的冷漠少年,眼中溫暖的笑意也變爲了刀鋒一般的冷意。
卓飛雲忽然笑了,冷冷的笑,也像刀一樣,“可你卻非常不簡單。”
少年道:“哦?”
卓飛雲還在冷笑,“能從虛情道人手上搶走鑰匙的人,又豈會是尋常之輩。”
少年沉默,默然地看着平撐的右掌,忽然收縮,攥緊鑰匙,“我並沒有說過這把鑰匙是我從虛情道人身上搶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