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現在想清楚了沒有,以爲如何?”
“或許已經想清楚了。但無論如何,也已跟現在沒有任何關係了。”
少年沒有嘆氣,可話中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蕭索之意。
“的確是沒有任何關係了。”冷笑一聲,“當然是殺我對你有利,可現在你沒有機會了,你已殺不了我,只能被我殺。”
少年立刻厲聲反駁,“那我若選擇殺你,你死之後,我只身一人闖門不得,等到天衣大會舉行之時,還是難逃一死。這樣一來,對我豈非還是沒有任何好處。”
“可你不殺我,就會被我殺,一樣是死。是以對你來說,你現在的處境就是一個解不開的死局,解不開的死局就是必死的死局。你身在其中,只死無活。所以你才太難選擇,因爲你根本沒有選擇。”
聞言,少年居然面色稍緩,緩緩道:“世上並無什麼沒有選擇的事,就看你如何取捨罷了。你想過沒有,你我各退一步,你不殺我,我不揭發你,如果合我們兩人之力還是出不去這個門,那你就仍藏於柴木堆之下,我繼續躺在地上。三個時辰後胡離前來拿我時,我絕口不提有關此事的任何一個字。胡離帶走我後,定會將門外的那些機關陷阱全部撤走,少了這些東西,豈非任你選擇,來去自如,想待便待,想走便走。這樣一來,對我們兩個人豈非都很有利。”
“確實如你所說,我們誰都不用死。只可惜我們相互之間都知道對方太多秘密,偏偏這些秘密又是隻能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只能有一個人知道,那我們兩個人就只能活一個人,另一個人必須得死。”
少年立刻開口,“可我被胡離帶到天衣大會之上,還是免不了一死,既然都是死,跟你親手殺死又有何分別。”
“正因爲不是我親手殺死的你,纔會有分別。對於殺人的事,我向來都是喜歡親自動手。只有親自去做我才放心,交給別人去做我不放心。”忽然冷笑一聲,接着說道:“看來直到現在你還是沒有想清楚。”
少年也在冷笑,“我若想清楚了,就不會是現在這個結果。”
那又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只怕永遠沒有人會知道了。
因爲已永遠不會發生。
“既然還沒有想清楚,那就最好還是莫要再想了,免得你胡言亂語說些什麼合則兩利分則兩敗的話,令我改變主意。畢竟現在這個結果已令我很滿意了。”
少年冷冷道:“畢竟這個結果已不會再更改。”
他的聲音忽然淡了下來,又接着說道:“可若是改變一下,你我易地而處,我變成你,站在你的位置上。你變成我,站在我的位置上。在剛纔那一瞬間,你會如何選擇,如何去做?”
少年也不知道自己爲何要這樣問,明明自己向來不會將注意力放在那些已經發生的無法改變的事上。
也一向從不說無用的話,並且從來不會在意他人的看法。
他人的看法始終是他人的看法,始終跟自己毫無任何關係。
跟自己毫無關係的回答完全不必再知道,那他又何必問這些話。
只是話到嘴邊,便說了出來。
只聽身後那人用極其堅定、無比沉穩的聲音說道:“要是我,我會毫不猶豫的出手。”
沒有說爲什麼,少年也沒有問,更沒有去猜。
如果要猜,爲什麼要這樣做的理由簡直實在太多了。
能想到一百個就有一百個,能想到一千個就有一千個,能想到一萬個就有一萬個。
能想多少就能有多少,所以對於心中在意的事,你千萬莫要去猜。
這個道理很多人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
不過雖然不知道,但他還是沒有去猜。
不猜是因爲他不想猜,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理由,只要知道回答就已足夠了。
他不要理由,更不需要理由,正如殺人一樣。
他殺人從不需要理由。
然後,他沉默了,開始沉默,臉上看不見任何表情。
人在沉默時臉上一向很少會有表情。
他臉上也已沒有表情,就像是一塊光滑的木板,平面如水,完整無缺,沒有裂紋,沒有坑窪。
更沒有喜怒,沒有哀樂。
木板上當然是沒有人之常情的。
他在沉默,沉默的他又在想什麼?
就連他自己也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事情。
難道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在沉默?
還是不知道。
只知道自己不想死,可卻非死不可,這個人根本不會放過自己。
死,熟悉也陌生,陌生又熟悉。
因爲他從來沒有想過死,死對他來說是一件很遙遠的事,比天涯還要遠。
沒有見過天涯,可見過死,在別人身上見到過。
第一次看見時,就是他第一次殺人時,那時候他已滿十七歲。
那個人卻至少已有兩個十七歲,武功也比他高了兩倍,但還是被他的刀一招斷頭。
然後,沒有反應,一點反應都沒有,那個人死時已來不及反應。
而他當然有足夠多的時間去反應,是以反應也足夠多。
他的臉上、眼中、嘴裡、雙手、雙腳和雙腿,甚至連身上的毛骨都有反應,俱是害怕、驚恐、顫抖、扭曲、噁心、嘔吐、寒冷。
當他再一次殺人,再一次看見死,死的那些人反應比他更甚,可他卻完全沒有了反應。
就像現在這樣,全身上下任何部位都已似麻木。
從後,他才知道了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看見別人死跟看見自己死是根本完全不同的兩件事,而這也正是這兩者之間最大的區別。別人的死跟自己沒有任何關係,自己的死跟自己生死相關。
看見和自己有關的事和看見與自己無關的事,最大的變化就是心。
現在他的確還沒有死,可他已看見了自己的死,知道了心的變化。
自己平常一向寡言少語,寧可沉默也不願說話。而此時此刻一直不停地說,寧願說錯也不可不說。
正是當死加身, 己心已變。
從一座冰山變成了一團烈火,火一般熱而強烈的心,反對冰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