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此刻卓超羣父子二人的嘴就像是被縫住了,都緊緊咬着嘴脣,一句話一個字都沒有說。
但幸好還有眼睛。
父子二人雖然都沒有開口說話,但幸好眼睛沒有閉上。
有人說過人身上一共有兩張嘴,而眼睛正好是人的第二張嘴。
嘴說的是嘴上的話,眼睛說的乃是人心中的話。
雖然嘴也能說出人心裡的話,可話中之意卻不如眼睛表達的多。
眼睛能更加清楚的“說出”人們心裡正在想的話。
卓超羣的眼睛睜得算不上太大,也不算太圓,裡面卻只有冷漠。
眼中也只能看見冷漠。
比世間任何一雙大眼、圓眼中的冷漠都要多。就算有誰的眼睛睜得再大再圓,也不能有如此之多的冷漠。
多到看不見一絲能讓人感到溫暖的東西。
這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冷漠。
漠視情感,漠視生命,漠視一切,一切都漠不重要,甚至是自己。
卓飛雲的眼睛已睜得很大、很圓,幾乎可以塞進去一個拳頭。
可就算眼睛睜得再大再圓,也填不滿他心中的震驚。
他心中的震驚已不能用任何字來形容。
這本就是無法形容的震驚。
而所有的震驚都來自於柳穿楊的那句話。
“我死之前,一定會將他們這些人身上的死穴變成真正的死穴。除我之外,無人能解。”
現在柳穿楊已死,這樣一來,那些神槍門弟子豈非也都非死不可。
他們真的會死嗎?
卓飛雲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一槍就帶走了柳穿楊的全部生命和所有力量,根本沒有給柳穿楊任何發出暗器的機會。
而且那一瞬間是生死存亡的一瞬間,在那一瞬間內柳穿楊也絕無可能還留有向門外發出暗器的餘力。
所以卓飛雲現在只想去門外看一看,看看這些神槍門弟子究竟是死是活。
畢竟這些人中有的抱過他,有的教過他武功,有的給他講過故事。還有的是他的先生,還有的是他的長輩,還有的是他的朋友。
他們對他很好。
他對他們也很好。
他已擡起了腳,正準備往門外走去。
卓超羣沒有動,只是慢慢開口,淡淡道:“你已不必去,只把門關上便可。”
卓超羣似是已看出了卓飛雲心中的想法。
於是卓飛雲的身形驟然停頓,剛剛擡起的那隻腳也落了下去。
“爲什麼?”
“因爲他們早已成爲了死人。”
“我還是不信。”
“我也不信。可就算他們還活着,卻也與死無異了。”
“父親這句話是何意思?”
卓飛雲的眉頭已皺得很緊。
卓超羣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只是嘆了一口氣道:“我的意思是柳穿楊從一開始點在他們身上的就是真正的死穴,除他之外,無人可解。”
卓飛雲的瞳孔驟然收縮,大驚失色道:“他這樣做就不怕被我們識破?”
“他當然怕,可他更怕他們。”
“雲兒不懂。”
“你若是柳穿楊,你會放心讓八十一條武功高強的好手站在自己背後?就算他們都已被點穴制服,可他們的存在始終是一種無形的威脅,留下也始終是個巨大無窮的隱患。”
畢竟無論是誰都不會放心有人站在自己背後,即便站着的是個死人。
如果那九九八十一名神槍門弟子中恰巧有個解穴高手,這個解穴高手又恰巧衝開了自己身上被點住的穴道,那這樣一來柳穿楊豈非是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了。
卓飛雲只覺得很冷,說不出的冷。
他也從來沒有感覺這樣冷過,他說不出這是一種怎樣的冷。
但就是隻覺冷的害怕,冷的噁心。
能讓一個少年感覺冷的噁心,又該是多麼的冷。
“也就是說柳穿楊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留下他們的命。”
“不錯,因爲柳穿楊根本沒有選擇,他必須這樣做,也只能這樣做,更是非做不可。”
卓超羣臉上全無表情。
卓飛雲的臉上也是已沒有了任何表情,只是臉色白的像一張紙,一張脆弱顫抖的紙。
顫聲道:“柳穿楊已死,他們就當真必死無疑,絕無生還的可能?”
“我只知道我們絕無可能解開他們身上的穴道。”
“不試一試怎能知道。”
“不必試了。”
“怎可不必?“
“因爲他們必須死。”
卓超羣的臉上像是忽然戴上了好幾張面具,青鐵做成的面具,木板做成的面具,寒冰做成的面具,毒蛇做成的面具。
但再多的面具也難掩他臉上的卑鄙和無恥。
卓飛雲早已愕然一怔,無論是臉上的表情還是眼中的神色都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彷彿已完全不認得這個父親,彷彿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卓超羣。
可不是卓超羣是誰?
卓飛雲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爲他已怔住了。
他已說不出任何話。
不知道要怎樣說。
更不知該說什麼。
自己還能說什麼?
所以他只能緊緊地咬着嘴脣,死死地咬着牙。
可就算咬死了牙,也咬不斷心中的痛。
既然咬不斷,便不如握住。
握在手中。
將心中所有的痛都握在手中。
他的右拳也的確是在緊緊地死死地握着。
只是卻什麼也沒有握住。
只握住了一片空白。
只握住了一手冷汗。
左掌手心更是冷汗如雨,已然快要抓不住手上的鎮魂盒。
可他絕不能讓鎮魂盒從手中滑落,就如同他絕不能讓自己倒下一樣。
一個快要倒下的人若不想倒下,只憑力氣和武功是不能做到的,還需要意志。
鋼鐵般堅強的意志。
一個江湖宗派中的公子少爺能有鋼鐵那般堅強的意志?
但就算沒有,想來也不會差多少。
因爲卓飛雲畢竟沒有倒下。
卓飛雲畢竟還是卓飛雲。
他已挺過了幾乎可以說成是人生中最艱難、最痛苦的時刻。
他身上所有有關自己的一切都將因此改變,包括他的人生。
世界上最容易令人發生改變的就是信念的改變,這樣雖然會很殘酷,但生活本就是殘酷的。
可他還是沒有說話。
他只是嘴沒有說話。
他的眼睛在說話,說着心中的話。
只見他的眼睛裡滿是不解,目光中盡是疑惑,似是在說:“既然你早已看出柳穿楊的陰謀,早已知道他一開始在你門下的八十一名弟子身上點的就是除他之外無人可解的死穴,那你爲何還要騙他進屋,爲何還要將他致死?”
卓飛雲想自己或許已經知道答案了。
一個永遠也不能說出來的答案。
有些事情的答案本就是不能說的。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卓飛雲終於結束了死一般的沉默。
他的眉頭已不再緊皺,臉色也已不再發白。他笑了,笑得就像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子。笑聲很歡快,笑得也很歡快,春風般溫柔的笑容讓他眉也開了,顏也展了。
他歡聲笑道:“爲了武林公道,總得有人犧牲。”
誰都沒能想到卓飛雲竟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沒有人能想到卓飛雲會說出這樣一句無恥的話。
卓超羣也沒有想到,卻也沒有驚訝和憤怒,只是欣慰地點了點頭。
“不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們雖死,但保住了無縫天衣,保住了武林公道。”
卓超羣又欣慰的說道:“雲兒能看出這一點,也算難得。”
“無縫天衣若落入柳穿楊這種心懷邪念的歹徒手中,武林中不免再起殺戮,到時還不知要死多少人。”
“而今夜不過只是死了八十一人而已。他們八十一條命,換江湖一個太平,也算死得其所。”
可這八十一人都是他門下的弟子,神槍門的精英。若是聽到了卓超羣的這番話,又會作何感想。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卓超羣的心腸怎能如此狠毒。
這個人還是他們平日裡敬若神明的掌門師尊嗎?
這個人還有絲毫的大俠仁義嗎?
這個人真的還是江湖上人人都知的大俠嗎?
卓飛雲完全一點也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
因爲他現在很不是滋味,就像是突然被人扇了一掌打了一拳。
被打臉的人當然會很難受。
只不過他卻只能將這份難受埋在心裡,不能形於臉上。
“所以我們根本不用去看誰還有救,最好是連出去看一眼都不用。”
卓飛雲接着面無表情淡淡道:“只有這樣,他們死得纔會更有價值。”
“不錯。”
卓超羣看向卓飛雲的目光裡充滿了讚賞,也讚賞道:“明日十月初十一到,他們的死就會讓我們和神槍門得到更多的尊敬,而且江湖中的地位也會提升很多。”
卓超羣的聲音並不噁心,但聽起來卻讓人覺得噁心的想吐。
卓飛雲沒有吐,臉上更未有絲毫噁心的表情,微笑道:“不只是他們,還有他們。”
他也正在看他們。
他們就是阿金、金勝銀和柳穿楊的屍體。
卓超羣當然也正在看他們。
當看到阿金和金勝銀的屍體時道:“天衣大會結束後,我們就去金銀閣,金勝銀怎麼得來的這些錢我們便怎麼帶回去。”
當看到柳穿楊的屍體時道:“然後我們再上萬仞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