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力?!”
不僅向華平,就連剛纔一直只是聽着的欒文傑也失聲喊了出來,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愕。
他們剛纔還只當是路上關於宏觀大勢的閒聊或者探討,最多帶着幾分學術探討的性質。
誰也沒想到,常浩南竟突然提出了一條具體的思路。
而且顛覆性和想象力都遠超預料。
向華平深吸一口氣,最先從震驚中調整過來。
他從常浩南的神態和語氣重意識到,對方應該是認真的。
因此迅速進入了嚴謹的工作狀態。
“電力……作爲一衆基礎能源商品,還有現代工業社會的血液,確實部分符合錨定物的特性。”
十幾秒鐘的閉目思索過後,向華平首先肯定了其價值。
但隨即話鋒一轉,預期變得凝重:“不過,也有兩大關鍵問題,非常致命。”
常浩南繼續追問:“說說看呢?”
“首先是流動性與接受度,電力不是石油,無法像液體一樣用容器隨意運輸。”
向華平抽出一張紙在上面畫了個油桶,然後又在旁邊畫了個高壓電塔:
“電力的輸送高度依賴龐大、複雜、跨區域甚至跨國界的電網基礎設施。建設、維護和運營這樣一張覆蓋廣闊區域的‘電力互聯網’,其難度、成本和地緣政治障礙,遠非鋪設幾條輸油管道或開動幾艘油輪可比。這極大地限制了其作爲全球性錨定物的流動性。”
“再者,讓全球各國尤其是那些習慣了石油美元體系的國家,接受‘電力本位’作爲新的貨幣基石,其認可度和信任度的建立,也會是一個漫長且充滿不確定性的過程……”
“……”
話說到一半還沒等常浩南有所反應,就首先被欒文傑打斷:
“可以分階段推進,先不考慮一步到位覆蓋全球。”
顯然後者只是表面上雲淡風輕,其實內心裡跟常浩南一樣在關注這個問題。
隨後,他又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可以先聚焦於區域,比如我國周邊,像是東南亞,加上中亞和西亞這一片,依託我們正在大力建設的區域電網互聯互通工程,比如特高壓跨境輸電、統一的智能調度平臺,輸送問題未必就不能解決。”
向華平點了點頭:“不考慮跨洋的話,倒確實有一定可行性。”
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未見輕鬆:
“不過,第二個問題纔是真正的命門。”
“雖然我國發電總量已經位列世界第一,但佔全球總髮電量的比例也才三分之一不到,再考慮我們14億的人口基數,人均發電量甚至還低於美國,只跟澳大利亞和俄羅斯這樣的國家相當,這會在很大程度上削弱電力作爲國力象徵的代表性。”
欒文傑一怔,隨即露出苦笑。
顯然,剛纔他也有點情緒化了,一時間忘了華夏還遠沒有拿到佔據絕對優勢的發電份額。
但向華平的話卻還沒說完:
“再有就是我們的能源結構,現在火電佔比將近七成,意味着我們所生產電力的價值源頭,也就是煤炭、天然氣、石油……都高度依賴進口,我們並沒有掌握這些一次能源的定價權和供應鏈主導權!”
車廂內重新陷入沉默。
尤其是欒文傑,低着頭有些出神。
向華平說的沒錯,電力在這種情況下,本質上還是化石能源的加工品。
它的‘價值’根基,依然牢牢紮在化石能源,尤其是石油這個被美元牢牢捆綁的體系裡。
用化石能源發的電來錨定貨幣,無論如何比不上作爲化石能源本身的石油更加權威,更別說後者還有作爲化工原料的地位。
退一萬步講,即便在小範圍區域內推廣開來,也等於還是在間接承認石油美元體系的權威,無法體現我們自身的絕對主導權和經濟實力的獨立性。
這就像用別人的地基蓋自己的房子,終究不穩。
就在這略顯沉重的寂靜中,常浩南再次開口了:
“現在確實還不行。”
“但要是……我們能夠搶先實現可控核聚變發電,並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獨享這項技術呢?”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卻蘊含着石破天驚的力量。
“啊?!”
欒文傑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溜圓,彷彿第一次認識常浩南。
向華平更是身體一震,差點把手上的筆給丟出去,有那麼一瞬間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
過了差不多一分鐘,前者才試探着確認道:
“你剛纔說的是……可控核聚變?!”
“沒錯,可控核聚變。”常浩南肯定地點點頭,“一旦成功,意味着近乎無限的清潔能源,可以徹底重塑全球能源格局和地緣政治。”
“這……”欒文傑一時語塞,巨大的震撼讓他大腦有些空白。
他當然知道核聚變三個字背後所蘊含的無上偉力。
那是恆星賴以維持運轉的能量來源。
但至少到今天爲止。
或者嚴格來說,至少到一分鐘之前爲止。
他都沒有認真地評估過這項技術一旦變爲現實,會對世界產生怎樣的影響。
畢竟這東西的研究推進速度並不樂觀,號稱“永遠還有五十年”……
向華平也徹底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看着常浩南。
常浩南沒有等他們消化完震驚,繼續平靜地闡述:
“實際上,國內在聚變相關領域並非一片空白。在磁場控制技術和大型超導線圈設計方面,我們依託幾個大科學裝置和重點實驗室,當然還有凌霄發動機的設計過程,已經往前推進了一大步,積累了不少獨到的經驗。”
“目前真正的瓶頸在於等離子體動力學,高溫等離子體在強磁場約束下的湍流、不穩定性,其物理機制極端複雜,模擬和預測都極其困難,幾乎是盲區。”
欒文傑下意識地接話:“ITER(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那邊也是一拖再拖,最新的消息說堆芯點火至少要推遲到2018年了……”
常浩南輕輕擺了擺手,語氣中帶着幾分決斷:“我們已經通過ITER論證了新一代氘增殖技術,沒必要再等他們了。”
他頓了頓,拋出了更震撼的信息:
“這次‘騶虞’首飛成功後,我在思考其超高速飛行涉及的超複雜流體問題時,獲得了一些……關鍵的靈感,基本已經找到了解決N-S方程存在性和光滑性問題的思路……此行回京之後,我會集中精力,開始着手進行攻關。”
這個消息如果擱在以往,也是足夠別人震驚一會兒的大新聞。
但今天,在這輛中巴車上,欒文傑和向華平已經完全麻木,甚至有些呆滯了。
“所以……然後呢?”
常浩南解釋道:“如果成功,那就意味着,一切黏性流體的運動,無論多麼複雜,在理論上都將變得可預測、可精確控制……其中,自然就包括了困擾聚變研究的高溫等離子體的湍流和不穩定性問題。”
此時,車隊已經緩緩駛入了津門海河新區基地的大門。
車輛平穩減速,但欒文傑似乎完全沒有察覺。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常浩南描繪的圖景所佔據,巨大的信息量讓他感到一陣眩暈。
“等等!”欒文傑猛地回過神,身體不自覺地前傾,急切地追問,甚至忽略了車已停穩,“就算解決了等離子體控制,產生那種強度的約束磁場,需要的電流是天文數字!能耗怎麼解決?工程上怎麼實現?”
常浩南顯然早有考量:“磁場系統是能耗大戶,關鍵在超導材料。”
他解開安全帶,一邊解釋一遍起身準備下車:
“火炬實驗室在單原子金屬界面設計和材料模擬方面已經有了深厚積累,而科學院物理所的超導國家重點實驗室,去年恰好發現了一類銅氧體系的新材料,在高壓環境下展現出非常有潛力的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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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我們兩邊正計劃合作,目標是把這類材料的超導臨界溫度在一定壓力下推進到150K以上,這雖然還是需要冷卻,但相比傳統的液氦溫區,工程難度和能耗已經大幅降低,完全有投入規模化應用的可能。”
車門被司機從外面輕輕拉開,微冷的空氣涌入。
迎接的人羣已經在車外列隊等候,欒文傑也不得不站起身。
但他的思維還停留在常浩南勾勒的聚變藍圖中,動作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隻腳剛踏下車梯,又忍不住回頭,壓低聲音急切地問常浩南:“那……是不是得立刻立項,建設一個全新的、更強大的託卡馬克實驗裝置,像EAST的全面升級版,或者全新的設計?”
常浩南也隨着他下車,站在車旁。
“欒主任現在需要的,恐怕不只是一個研究裝置。”他眯起眼睛,迎向東方的陽光,“而是一個完整的聚變發電試驗示範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