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出口產品、實現利潤,到簡單粗暴的蒐括資源,聯邦與列強之間的貿易衝突,就不再表現爲傳統工業品、農產品的爭執,而越來越表現爲尖端產品的競爭性輸出,和自然資源的掠奪性輸入。
在聯邦資本眼中,世界上一切其他國家,都應該是尖端產品的採購者,和資源的提供者。
然而其他列強的算盤也一樣,以蓋亞之大,仍難以滿足各國信息基礎設施、自動生產體系的擴張,對資源和市場的爭奪就愈演愈烈,進而爆發嚴重衝突。
不管在實施這一策略時,聯邦工場主們是否有明確的意識,這種貿易體系,對蓋亞的大多數小國、弱國來說,都是災難。
聯邦對外輸出尖端產品,諸如“自產機”,當然不是爲了幫助採購者技術升級,更不是爲造福他國民衆,而是利用從“礦山採掘APMS”到“外科手術機器人”的一切自動化系統,牢牢掌控進口國的經濟命脈、甚至社會體系。
這樣,在所謂自由貿易的大環境下,才能讓小國、弱國乖乖交出資源、原材料與初級加工產品,聯邦資本在當地的代理人,不管是出口商,本地企業主還是所在國當局,都無力反抗這種壓榨,一旦暴露出終止交易、另尋買家的想法,就會發現自己的生產體系乃至社會運轉完全陷於癱瘓。
信息技術大潮中,聯邦等少數列強把持生產體系,絕大多數國家則只能在列強的陰影下生存,根本無力攀登IT領域的巔峰。
在文明的變遷中,它們,事實上已註定會出局。
蓋亞大多數小國、弱國的命運,既已註定,方然也就不怎麼關注。
但列強之間的貿易衝突,卻不能忽視,其反映的社會深層次矛盾,在過去的一百年間已引發了兩次蓋亞大戰。
若不是核武的約束,和理想聯盟的武力震懾,蓋亞大戰的次數恐怕還會更多。
貿易衝突,會不會引發新的戰爭,一般而言兩者間並無直接關聯,爲攫取利潤、掠奪資源而直接開戰,這並非資本和列強的行事風格。
然而貿易衝突所揭示的,經濟的本質矛盾,卻是即將到來的蓋亞大戰之本因。
矛盾,潛藏在聯邦的經濟體制中,是任何建立在私有制、僱傭勞動與資本擴張基礎上的社會必然遭遇的危機。
在聯邦經濟體制下,資本投身於生產過程,絕非要造福聯邦民衆、甚至全人類。
其唯一的動機,是利潤,投入一百馬克、獲取兩百馬克,這是資本唯一真正感興趣的活動。
即便對資本的代理人而言,在其個人,投身生產可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但這些理由,必須爲資本而服務,倘若某一個代理人出於興趣、責任與覺悟,做出忤逆資本的決策,那麼在“紅桃皇后”般的增殖競賽中,他所服務的資本很快就將破產。
破產,是站在人立場上的一種說法。
事實上,資本對應的馬克並未消失,而只不過是通過利潤轉移的方式,拋棄了原有的代理人,尋找更聽話的新僕從。
在一切以利潤爲目標的經濟體制中,人的意志,事實上只是假象,不僅勞動者別無選擇、只能出賣勞動力而暫時苟活,即便紙醉金迷、縱-情-聲-色的工場主,也沒有自由意志,而只能竭盡全力追逐利潤,否則就會被資本所拋棄。
從馬克,到更多的馬克,資本的這一行爲恰如某種自然選擇:
當所有資本都在拼命增殖時,速度最慢的那些資本,不管原因如何,遲早都會被淘汰出局。
增殖,是資本唯一的目標。
但具體的實現,卻又充滿了不確定性。
揭開紛繁蕪雜的社會活動之表象,要想完成從一百馬克到兩百馬克的增殖(當然,直接印鈔、貶值的數字遊戲除外),原則上只有三條路:科學技術的進步,貨幣的時間搬移,從體系之外流入。
首先第一條,當今時代的科技發展,方然看得明白,表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基礎科學領域卻後勁乏力,並非長久之計。
其次第二條,已經被反覆使用到了極限,聯邦民衆負債累累,還款預期已接近了壽命與退休年齡的上限,再要讓民衆貸款消費、提供利潤,恐怕就會上演出要死人償還貸款、否則就……只能拉倒的鬧劇,顯然也行不通。
最後第三條,對虎視眈眈的聯邦資本而言,蓋亞表面的其他國家,皆爲魚肉,倒是暫時還行得通。
正因這樣的動機,聯邦與其他列強,纔會在貿易問題上爭執不休。
誰都想傾銷產品、獲得利潤,而不願將蒜苗已經很稀疏的本國市場拱手送人,衝突自然難免。
那麼新一場蓋亞大戰,會因爲列強爭奪市場、資源而起嗎,就像百年前的兩次蓋亞大戰那樣,市場決不出的勝負,就挪到戰場上繼續麼。
不,方然的判斷,與聯邦的主流看法迥異,他並不認爲“未來”會是“過去”的線性延拓。
歷史不會重演的根本原因,是“今時不同往日”。
資本增值,需要利潤,當國境線內無法提供時,就會蔓延至海外,繼而彼此之間大打出手,這是過去幾百年來人類世界的常態。
如果不考慮理想聯盟的崛起,這幾百年的歷史甚至都一模一樣。
但過去發生的這一切,完全建立在“資本競相增殖、速度慢就出局”的前提之上。
資本是否必須增殖,不一定,觀察人類歷史,事實上也有另外的情形,或者是因爲沒有競爭者,或者是資本代理人之間達成和解,總之,當資本不需要增殖、也不會被殺出局時,人類社會就會現出另一種迥然不同的景象:
奴隸制度,或者奴隸制度的變種,就會出現。
什麼是奴隸制度,撇開皮鞭與鐐銬的暴行不談,本質上是一種穩定而持續的經濟體制.
奴隸主組織生產,不是爲利潤,而是爲切實的獲得自身所需,利用生產體系滿足自己一切物質與精神需要,除此之外,再隨便生產些粗製濫造的生活必需品,用於滿足奴隸們起碼的生存需要,保證體制的可延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