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就連大法王也說不清楚所謂的“轉世之法”。
柳笙原本以爲,既然所有人都擁有先天之氣,那便意味着人人皆可稱之爲靈童。
但如今看來,事實遠比她想象的複雜。
至少在早年間,真正的“轉世靈童”確實存在,關鍵在於是否能記得修行之道,從孃胎之時便開始修煉。
實際上,現在的靈童只是依照傳授的功法修行,與真正的靈胎已然相去甚遠。
“只有擁有宿慧的,才能稱得上是真正的靈胎。”大法王嘆道,語氣裡竟帶着些許悵然,“只是,隨着胎神進入孕育階段,不再問世,這一條路徑終究被切斷了。”
“但你是。”柳笙篤定地說道。
大法王聞言,輕輕一笑:“沒錯。”
“我已經活了上百年,原本以爲我是最後一代靈胎,世間再不會有新的靈胎誕生。”
“直到你再次出現。”
柳笙默然,心道:【你依然是的。】
對於“轉世之謎”,柳笙只能暫且理解爲——胎神掌握了一種未知的手段,能夠收集人類的靈魂,並將之重新投入到新生兒的體內,由此誕生出所謂的“宿慧”。
【重生、奪舍、穿越……話本故事不都是這麼來的?】
【但其中的原理是什麼?】
【這不科學啊!】
柳笙想不明白。
但是“世界”低配版卻表示:
【這未必不科學。】
【如果這是一個數據世界,你會不會更容易理解?】
柳笙微微一愣。
【就像是在新世界中,所有人都是數據生成,他們若是死了,其實我們完全可以以相同的數據重新生成。】
【若是我們以更直觀的方式來看——假設一個布偶外殼破損了,如果我們把它內部的棉絮取出,再填進另一塊全新的布皮子裡,那麼這個布偶,還是原來的那個嗎?】
對於這個問題,柳笙皺着眉頭,總覺得哪裡怪怪的,卻又一時難以反駁。
心中的“柳笙”果斷搖頭:【當然不是。】
“世界”低配版不依不饒地追問:
【如果記憶完全相同,只是皮囊不同,那爲什麼不是同一個人呢?】
【那麼多個“柳笙”,經歷都不一樣,那還是同一個柳笙嗎?】
【這麼說起來,我的經歷與另一個“世界”不一樣,那我是不是應該換個名字,叫做World之類的?】
【你沒學過聯邦語吧?】柳笙疑問道。
【從你記憶中學過。】
她沒有繼續跟“世界”低配版糾纏,沒有天衍石,果然思維高度不夠——
【?】
但是話糙理不糙,似乎是這麼一個理。
【所以我們是在一個數據世界中。】柳笙得出這麼一個結論。
【……】
【聽着有些絕望了。】另一個柳笙表示。
【……】
【沒什麼好絕望的,不過是數字人罷了,新世界裡不也是這樣?他們都能活,我們自然也能。】柳笙自我安慰道。
“世界”低配版終於忍不住了:【喂喂,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們未必就是數據世界了。】
“世界”低配版試圖安慰。
【我們在紙上畫一個圈,還能往裡面再填上顏色。高維對你們也是如此——你們在他們眼中,也是可以填色的圈,但這並不代表你們是虛擬的存在。】
柳笙靜靜聽着,半晌才道:
【……聽着更絕望了呢。】
不過她如今可以理解,第一代“胎神”——很有可能是做試驗田項目那一撥高維打工人。
他們複製粘貼了某顆星球,形成了一片試驗田,隨後投放不同的“神明”,構建不同的對照組。
而這一個試驗田的項目恐怕就是能夠轉世再生的造神計劃。
【也許在某個地方有個裝置,正在收集我們每個人的數據。】
柳笙想象着有個巨人在高空中,對着星球上死去人類的靈魂挑挑揀揀,然後又捏起來將之塞進新生兒體內……
頓時打了個冷戰。
這個機制不能細想。
【只是我們本來的世界又能好多少呢?不也是顯微鏡下的培養皿而已?】
她輕輕一嘆,將思緒從混亂的漩渦中抽離,垂眸看向手中的書冊。
這本書,是老法師交給她的。
發黃泛舊的封面上寫着“修行理論”四個大字。
要說起來,恐怕是最後一冊。
她緩緩翻開扉頁,目光落在了篇首的文章上——《論虛空隙縫,覓異界之路》。
作者是三個人:
柳笙,南宮婉,凌復。
……
【高維解析結束。】
柳笙的意識迴歸雪山白塔內的禁閉室中。
漫天雪花化爲一片片梨花,微弱的白光映出一張張充滿關切看着她的臉。
“我沒事。”柳笙搖了搖頭,輕聲道。
聽見她這麼說,那些面孔才隱入黑暗,帶着未曾散去的擔憂。
她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的灰袍,指腹摩挲過粗糙的布料,心中生出一絲不真實的恍惚。
要知道,在那個世界裡,她可是成爲了第一位女性大法王的存在。
不過,應該也是最後一任了。
短短一年間,寒夜籠罩雪山與查乾草原,其餘地區無一倖免,天下倖存者被迫退居查乾草原避難,可這只是短暫的喘息。
想來用不了多久,他們便要退入雪山,直至退無可退。
所有人都在等待。
等待着登上大法王化身的血肉仙舟,離開這個世界。
所幸,雪山上的宏偉計劃進展還算良好。
在柳笙的幫助下,大法王自行摸索出的仙舟經過數次優化迭代,足以承載萬人橫渡星河。
與此同時,天耳湖計劃全面鋪展,上百人的聽音團隊夜以繼日,戴着鐵鍋探尋不同渠道的聲音,逐漸捕捉到某些規律。
剩下的就是需要破譯。
這一點,“世界”高配版可以解決。
沒錯,“世界”已經進化了。
那塊降臨在雪山的石碑,既然是仙舟遺留之物,柳笙便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其中蘊藏天衍石。
果不其然,她在裡面發現了一小塊天衍石的碎片,雖然不大,但總好過沒有。
“世界”吞噬天衍石後,運算能力提升了455.23%。
隨着破譯速度大幅度提升,天耳湖很快篩去雜亂無章的宇宙雜音,成功獲取了三條關鍵信息——
一:上空並無威脅。
這一點也通過天劍得到了驗證。
二:他們找到了一顆適宜生存的星球。
從天耳湖信號形成的圖像看,那是一顆類似於當前星球的行星,按照“世界”高配版的推演,溫度、磁場與大氣都符合生存標準。
然而,由於目標過於遙遠,已來不及派遣天劍進行確認。
三:一艘仙舟正在不遠處的小行星帶等候,並持續向他們傳輸信號。
信號破譯成文字——
“我們一直在等着你們。”
大法王當下直接決定:“我們直接啓航,朝着目標進發,如有問題再做打算。”
迫不及待逃離的人很多。
但也有不願意冒險的。
然而,無論如何,血肉仙舟的啓航已成定局。
在雪山的組織下,願意離開的人都匯聚在落雪鎮。
啓航之日,一艘龐大無比的血色仙舟出現在落雪鎮上空,如同一座大山遮天蔽日。
一道道觸鬚垂落,將所有登船者一一吸入腹中。
隨後,騰空而起,穿越層雲,直入蒼穹。
終於,繁星璀璨的宇宙展現在眼前,身後即將被黑暗吞噬的星球一點點縮小,直至徹底被拋棄在寂靜深邃的黑暗中。
這不是柳笙第一次上天。
她曾在七玄令的通道中橫渡星河,也曾在通神虛空中羣星籠罩,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真實。
而丹錦、月牙、朱九清他們在透明膜狀結構的舷窗前癡迷地看了許久,仍舊覺得彷彿置身於夢境之中。
然而,這種美好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
很快,仙舟上鬧起了怪病。
染病者日復一日地沉淪於噩夢,最終噩夢蔓延現實,在癲狂中自殺。
修士尚且好一些,但若是凡人,沒有修爲傍身根本撐不住。
然而血肉仙舟之上,九成都是凡人之軀。
即便有柳笙傳授的《七玄靈氣訣》,但是血肉仙舟上缺乏靈氣,修行無法真正成爲修士,只能起到穩定心神的作用,起碼能暫時延緩發作。
但只是暫時。
如此便要面臨一個問題,是繼續,還是返回。
“可是我們已經接近信號源了!”
大護法目眥欲裂,咬牙強調。
靠着被帶上血肉仙舟的那一部分天耳湖,所有人都能聽到這句話越來越清晰響亮。
“我們一直在等着你們。”
這句話,重重複復,迴盪在每個人的鍋裡。
此刻若要放棄,幾乎無人贊同。
然而,柳笙的心跳得越來越快,強烈的不安縈繞不去。
“不對,不對!”
“不能靠近!”
最終,仙舟上的人徹底分裂成兩派。
一派,以柳笙爲首,堅持遠離,選擇返回。
另一派,主張繼續前進,全速靠近。
“如果那是胎神留下的遺蹟,裡面會有多少寶貝!你們難道想不到嗎?”
“他們能賜予我們修行之法、煉器之術,賜予雪山庇護,那定然能賜予我們更多!”
“他們救了天下人,又怎麼會有壞心?”
就連大法王也對柳笙說道:“你不是說,這恐怕是另一艘仙舟嗎?他們在虛空中漂泊這麼多年,技術早已超越我們,說不定他們有辦法解決如今的問題呢?”
大法王都決定了,他所化成的仙舟自然只有一個方向。
終於,在小行星帶中,他們看到了極其震撼的一幕——
一團無比巨大的血色雲團。
雲團的形狀宛如一個胎兒,手、腳、頭顱清晰可辨,表面漂浮着無數像是眼睛一般的餘燼,帶着天真與好奇,靜靜注視着他們。
與之相比,血肉仙舟這樣的龐然巨物也只如螻蟻一般。
衆人驚歎間,匍匐在地,虔誠參拜。
柳笙卻感受到深入骨髓的無上恐懼。
她一眼認出,那是試驗田中遺留的僞神胎神。
但這不過是一具被掏空神性的軀殼,殘餘能量塑造出如胎兒般的星雲形態,真正的存在,早已寄生在星球之中,以整個星球爲胎盤,沉眠、孕育、進化。
而在這“胎兒”星雲的心口位置,靜靜地停泊着一團跳動的血色,如同鮮活的心臟一般。
這是來自七玄令世界的仙舟!
依稀能看出柳笙曾經參與設計的仙舟輪廓,但是又有了極大的不同——流暢的線條被血肉吞沒,精密的符文被組織纏繞,愈發接近大法王的形狀。
它靜靜懸停,只有脈搏跳動,似乎沒有更多的生命痕跡,然而一股熟悉的氣機卻從它身上瀰漫而出,籠罩仙舟,壓迫着所有人的心神。
柳笙清晰地認得,那是《胎神經》和《雪山修行錄》上籠罩的氣機。
仙舟上的衆人更受鼓舞,彷彿得到了某種昭示,朝血色仙舟頂禮膜拜。
那些因爲怪病被封禁起來的人也安靜下來,像是怪病痊癒了一樣。
如此一來,大家更是堅信,這纔是正確的,是胎神給他們留下的救贖。
然而,柳笙卻感受到無以復加的不祥。
因此她堅決不同意,堅持要撤離。
只是,幾乎所有人都被這血糰子攝去了心神,哪裡還聽得見她的話。
爲此,她不惜強奪仙舟的行駛權。
最終以小觸手盤踞的天耳湖部分爲界,仙舟一分爲二,柳笙帶着仍願意追隨她的人調轉方向,返航而去。
而這部分人,基本都是來自於查乾草原的百姓。
“我們不能直接去往目標星球嗎?”月牙忍不住問。
“你們支撐不到那裡。”
柳笙很清楚這一點。
在她的視野中,眼前這些百姓都如腐屍一般的模樣,但眨了眨眼,腐朽的痕跡消失,皮肉恢復如常。
連她都如此,其他人更是不用說。
她一戳破這點,不少人立刻眼神閃爍,低下頭去不敢直視。
不想被關起來,所以隱瞞着異狀。
情有可原,但是遲早會釀成大禍。
還好,曾經的家園快到了。
回到雪山,寒夜已經蔓延至落雪鎮。
但是因爲雪山的禁制還在,所以黑暗一時半會兒還上不來。
柳笙站在雪山之巔,遠眺那無邊無際的黑暗,默默低頭,看向掌心的令牌。
這令牌代表着她已經成爲大法王。
這是臨分裂之際,大法王交給她的。
“等我們找到方法,馬上回來接你們。”他是如此說道,“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就是大法王。”
令牌冰冷沉重,金蓮刻紋在血色表面緩緩流動。
她握緊它,小小的身軀上的金色長袍,在風中盛開如金色蓮花。
懸崖邊,一棵松樹迎風而立,在雪中輕顫,彷彿在對她點頭。
是種子婆婆在說:歡迎回來。
此時,另外有一道幽幽的聲音響起:
“你回來了,我還以爲你忘了我們的約定。”
柳笙一笑:“怎麼會忘?反正你總能找到我,不是嗎?”
“當然……”
柳笙偏頭一看,貢巴澤斯卡撐着一艘巨大的獨木舟,從雪山的褶皺之間緩緩駛來,來到她的身邊。
“在胎神遺蛻的仙舟裡,有你的另一部分吧?”她恍然問道。
“你知道?”
“你就是輪迴轉世的一部分,不是嗎?”柳笙平靜地說道,“或者應該說,意識的上傳和載入。”
“只不過,這兩部分被拆開了,他們只拿走了載入的部分。”
“留在這裡的,是你——負責意識上傳的貢巴澤斯卡。”
上傳!上船!